刘继明:王贵与李香香

王贵与李香香

王贵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在王家垸,像王贵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的人,数不出第二个来。这也不是说壮小伙们都成家了,而是村里压根儿就没有几个壮小伙,他们差不多都进城去打工了。姑娘们也都走了,不是嫁人就是进城当了打工妹,剩下的全是些老人小孩,像王贵这样还留在村里的,几乎成稀罕物了。

王贵娘没少为儿子的婚事操心,经常在他耳边唠叨:“儿啊,你就莫守在娘身边哒,赶紧出去打工赚钱,娶个媳妇回来吧。再拖下去,只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咧……”

王贵娘说的没错,村里那些跟王贵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都是在外面打工赚了钱娶上媳妇的。媳妇跟他们一样,也是打工妹。他们除了春节时回来,一年四季都呆在城里,差不多快变成城里人了。王贵如果出去打工,说不定也娶上媳妇,变成半个城里人了。可是王贵一直没出去。不是他不想去,是不能去。为啥?就为他娘是个瞎子。王贵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给娘既当眼睛又当拐棍。要是他出去打工,娘一个人怎么过呢?王贵的爹死得早,从小跟着娘相依为命,怎么忍心扔下瞎眼老娘不管?他守着老娘,种着那两亩三分地,一路就这么过下来了。娘儿俩倒是没饿肚子,可兜里也没攒几个钱,这么多年,村里大部分人家都靠在外面打工挣来的钱盖起了楼房,再不济的也住上了窗明几净的砖瓦房,王贵和老娘却仍然住在那幢二十多年前,还是他爹在时盖的旧土砖房里。眼看着一个孝顺厚道的后生子成了光棍汉,村里的大伯大婶也替他着急,不止一次上门给王贵提亲。可每次不是人家瞧不上他,就是他瞧不上人家。人家瞧不上王贵,主要是嫌弃他家穷,还拖着个瞎眼老娘;王贵瞧不上人家,是因为对方是个比他大好几岁,死了丈夫的豁嘴女人。就这一次,是王贵拒绝女方的。王贵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心里几乎断了娶媳妇的盼头,暗暗发誓,他就是守着老娘过一辈子也不再去相亲啦。

但发誓归发誓,若说一个年轻力壮的单身汉不想女人,谁也不信。连村里的半大小子都不会信。嗤,王贵不想女人,他买那些女明星挂历挂在墙上干啥?这话不假,王贵家的墙上贴满了女明星画,一个比一个漂亮,有的只穿着三点式,大腿胸脯也露在外面。这都是村里的半大小子亲眼看见的。每年过春节,王贵宁愿少办点年货也要买几张女明星画回来。每天上床入睡或起床时,王贵只要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墙上的那些女明星冲着他搔首弄姿,咧开猩红的嘴巴暧昧地微笑。王贵仿佛能听见她们发出吃吃的笑声。王贵一看到那些笑脸听到那些笑声,就脸热心跳,浑身发胀,夜里爱做梦不说,第二天去地里干活,身上还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半夜了,王贵娘还听见儿子在屋里像是跟什么人在说话,心生疑惑,家里没有外人呀,就隔着房门问:贵儿,这么晚了,你跟谁说话咧?屋里立刻没了声音,过了半响,王贵才嗯嗯哼哼地回答,娘,我自己跟自己说话玩呢。王贵娘不知道,王贵是在跟墙上的那些女明星说话。但王贵娘是过来人,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担心一直这么熬下去,儿子会憋出啥毛病来,就四处托媒人。

这天,王贵的表舅来了,一进门就跟王贵娘躲在厨屋里叽叽咕咕,半晌不出来。王贵刚下地回来,正在堂屋里喝水解乏,懒得去理他们。王贵的这个表舅开豆腐坊为生,家里比一般人家殷实,平时走街串乡卖豆腐,路过王贵家门口,好像压根儿没这门亲戚,或者生怕他们白要他的豆腐似的,从不停留一下。王贵对这个表舅自然也亲热不起来。

王贵娘叫王贵去小卖部打斤酒来,让表舅好好喝两盅。王贵一百个不情愿地起身去村头的小卖部打了一斤高粱酒,回到家里时,看见表舅已经坐在桌子上首,跷着二郎腿,就等着喝酒呢。

王贵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放,准备去厨房给自己盛饭,可表舅叫住了他:“大侄子,你还没给我酌酒咧!”

王贵说:“酒打来了,你自己酌么。”

表舅说:“今儿这酒还真得你亲手酌上我才喝。”

王贵梗着脖子,仍然没有酌酒的意思。表舅嘿嘿一笑:“平日你请我喝酒我也不一定来。今儿不一样。“王贵听出表舅话里有话,还没回过神,就听他加重语气说,“大侄子,今儿我是来给你做媒的。”

王贵眉毛蹙成了个川字,咕哝道:“我打一辈子单身算了!”

表舅正色说:“你想打单身,你娘可不答应。”

王贵娘也在旁边附和:“我儿,莫发犟了,表舅肯出面为你说媒,是看了天大的人情咧。”一边说,一边摸过酒杯,“兄弟,我来给你酌酒吧。”

“姐,你莫动手,这杯酒非得王贵来斟!”表舅乜斜着王贵,像是故意逗弄地说,“我就不信,那么标致的姑娘白送上门他也不要!”

王贵听了,忍不住眉毛一跳。但他以为表舅在胡弄自己,仍然梗着脖子不吭声。表舅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在王贵面前晃了晃,“王贵,你可看清楚点,她叫李香香,才二十五岁,没结过婚,论长相,比你墙上这些女明星也差不了多少!”

表舅手里的照片虽然只是那么一晃,但王贵还是觉得眼睛一亮。李香香。他念叨着这个听上去香喷喷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抓起了酒瓶子。

“这还差不多。”表舅看着王贵给自己斟酒,满意地哼了一声,他重新把照片装进口袋,美滋滋地呡了口酒,“我把你的情况都给人家讲清楚了,她没意见,你要是也没意见,这件事就成了。”表舅神情有几分怪异地打量着王贵,似笑非笑地说,“你小子要是真的把那姑娘娶进门,这辈子可就享福喽。”

王贵对表舅的话似信非信,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王贵把李香香娶进家门时,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两个人进洞房后,王贵用劲掐了下大腿,痛得他哎哟哎哟叫起来。李香香说,你咋了?王贵揉着眼睛说,我是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咧。李香香好奇地说,还没上床睡呢,做啥梦?王贵说,不是做梦,你怎么会嫁给我王贵这样的穷光蛋。李香香扑哧一笑,我就是想嫁个穷光蛋,有钱人我还不嫁呢!王贵痴痴地盯着李香香粉脸上的酒窝,眼睛窝里禁不住发热,想起表舅说过的话,眼泪竟然不听话地冒了出来。“香……香,这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这句话,王贵是哽咽着说出来的。接下来,两个人手忙脚乱地上了床。熄灯好一会儿,王贵和李香香还在说悄悄话。王贵说,香香,香香,你真好看,哪里都好看!李香香说,比墙上的女明星还好看?有人说我像章子怡呢。王贵说,她皮肤没你白。李香香说:范冰冰呢?王贵说,她个子没你高。李香香说,巩俐呢?王贵说,她呀,年纪比我还大呢!李香香还要跟墙上的女明星一个一个比下去,王贵急了,说把她们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一根脚趾头,我明天就把这些女明星画全撕下来!两个人不说话了,洞房里响起王贵和李香香交织在一起的喘息。这当儿,外面传来王贵娘的大声斥责声:“兔崽子,还不快滚,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杆子!”话音未落,窗户外面听洞房的小伢们嬉笑着呼啦啦一下跑远了。

第二天,村里的小伢们就唱开了自编的儿歌:

 

王贵王贵,三十大几,

娶个媳妇叫香香。

章子怡没有她皮肤白,

范冰冰没有她个子高,

“巩俐呢,年纪比我还大呢!”

 

小伢们聚在王贵家门口扯起喉咙唱了一遍又一遍。王贵和李香香听了,不仅不恼,还躲在新房里吃吃地笑,夸奖小伢们歌词编得好。笑完,王贵走出屋,给小伢们挨个儿撒喜糖。小伢们唱的更来劲了,没过几天,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人不会唱这支儿歌的。

王贵和李香香在新房里待了足足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王贵没去田里干过一天活,一门心思地伺候媳妇,连饭菜都是王贵做好亲手送到李香香手上的。村里的大人听小伢们讲,王贵不仅给媳妇做饭,还给她洗脚;不仅洗脚,睡觉前还帮她脱衣服呢。小伢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大人们也听得津津有味,都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王贵真他娘的走狗屎运了。

半个多月后,王贵终于下田干活了。他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分不清是阳光照着还是笑容的缘故,脸上亮堂堂的,跟以前那个总是萎靡不振、愁眉苦脸的单身汉相比,完全变了个人。

“王贵,去薅草呐?”有人提高嗓门跟他打招呼。

“嗯哪,再不薅棉花就荒哒。”

“水田也该下犁了。”

“这个么,你们先耕吧,我就那亩把水田,不急。”王贵一副悠闲的口吻。

“季节不等人呢,王贵。”那人故意逗他道,“你是光顾着耕媳妇那块地,把田里的活路忘了吧?”说着,嘎嘎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成一团。

王贵并不生气,反倒有几分得意的样子,晃悠悠地往村口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吹口哨。村里人从未听王贵吹过那么嘹亮的口哨。

偶尔,李香香也跟王贵一起下田,不过她不是去干活,而是像城里人逛公园那样,去田野上溜达。每逢这时候,村里无论男女老幼,都像看西洋景似的跟在后面,冲着李香香的背影点点戳戳,品头论足。李香香那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鹅蛋脸、柳叶眉,无不在评点之列,都说邪了门了,李香香真他娘的跟画里走出来一样呢!

王贵干活时,李香香就在田埂上游逛,一会儿采几枝燕子花,一会儿逮一只蚱蜢,田野上不时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直到玩累了,她才想起在棉田里埋头薅苗的王贵,递给他一块香喷喷的手帕,嘟着樱桃小嘴说,王贵,歇会儿吧,看你脸上的汗,都快流成河了。王贵抬起黑红的脸膛,用手背抹一下汗珠子说我不累,今天得薅完这块田呢。李香香说,种田这么累人,也赚不了几个钱,你还不如去找点别的事做呢。王贵说我长这么大,只晓得种田,别的什么事也不会。李香香就嗔怪地白他一眼说,你真笨!王贵憨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啦?李香香说我就是冲你笨才嫁你的呀!王贵顿了片刻,赌咒发誓地说,香香,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等今年卖了棉花,我就把咱家的旧房子掀掉,盖一座砖瓦房。李香香听了,淡淡一笑,说等你卖了棉花盖房子,我都变成老太婆了,我想马上就住上新房呢!李香香的话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王贵为难地挠挠头皮,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李香香似乎压根儿没指望他回答什么。不一会儿,她就用燕子花编织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环,戴到头上,像小伢们那样,高兴得站在田埂上手舞足蹈。王贵欣赏着那娇媚的倩影,觉得眼前的李香香分明不是凡人,而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棉花结桃的时候,王贵家就盖起了一幢两层楼的新楼房。楼房竣工那天,王贵去镇上买了一挂五万响的电光鞭炮回来,爬到楼顶上,用竹杆子举着,噼里啪啦足足放了半个来小时。把看热闹的小伢们耳朵都快震聋了。

住进楼房的第一个晚上,王贵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摸黑溜下床,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屋里走到屋外,这儿摸摸,那儿嗅嗅,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回到房里,李香香已经睡完一觉,起来解小溲,见王贵还没睡,就说你是第一次住楼房不习惯吧?王贵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说我该不会是做梦,要不就是认错门,跑到别人家屋里去了。李香香听了,扑哧笑道,你尽说瞎话,你没认错门,这是咱们自家的房子。王贵摇摇头,咕哝道,不,这不是我的房子,这是你的……话未说完,李香香就打断了他,说王贵你脑子糊涂了吗?我是你老婆,我的房子不就是你的么?王贵扎着脑袋想了想,觉得李香香说的有道理。可当他抬起头来,又犯迷糊了,说你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呢?李香香说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你问这个干啥?王贵一时语塞,怕让李香香生气,便不再说什么,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王贵家的楼房三面墙壁都贴了马赛克,太阳一出来,光芒四射,路过的人被照得睁不开眼睛,嘟哝道:“王贵的楼房真他娘的比皇宫还要气派啊!”

话音未落,旁边就有人接着话茬儿说:“你搞清楚没有,这楼房是王贵的吗?”

“你这话真蹊跷,这楼房不是王贵的,难道是你的不成?”

“我没说是我的,可也不是王贵的!

“那你说是谁的?”

“李香香的。”

“李香香是谁?”

“王贵的媳妇呗。”

“哈哈,你这是屁话,王贵媳妇的不等于就是王贵的么!”

“这可不一样。自己赚钱盖的楼房跟用媳妇的钱盖的楼房怎么会是一样呢?”

“……”

这些话也传进了王贵耳朵里。他心里一开始也有点儿不自在,但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虽然他从不当面反驳人家,但心里并不服气,经常暗暗在肚子里回击对方:我和李香香是一家人,她的钱就是我的钱,自古以来都这样。你想找这样一个媳妇只怕也找不到咧!王贵觉得这个道理哪里都站得住脚,心里就坦然了许多。

王贵和李香香两口子住楼上,王贵娘住楼下,楼下还空出一间房,李香香说用来开小卖部正好。王贵想香香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开小卖部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免得总是她跟着自己去田野上晃悠,万一闪了腰崴了脚。但刚做完房子,哪里来的钱呢?李香香说钱的事不用你操心。王贵就不再说什么了。

王贵家的小卖部开张后,生意格外好。村里原来有一家小卖部,但现在许多人不再去那儿,纷纷转到王贵家的小卖部买东西。有的中年汉啥东西不买,也要来王贵家晃荡晃荡,找机会凑拢来跟王贵媳妇搭几句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小卖部里摆了台十五寸的小彩电,李香香一边看电视一边跟人说话,丝毫没有嫌烦的意思,反倒是王贵不悦意,变着法子想把人支走:“你是来买东西还是看戏啊?小心回去嫂子让你跪踏板!”汉子脸一红,“那个臭婆娘,她敢!”嘴里这么说,还是讪讪地回家了,但背地里对王贵满肚子意见:“王贵他自己搂着漂亮媳妇睡觉,别人多看两眼都不行,真他娘的小气!”

王贵每天下田干自己的活,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帮李香香去镇上打货,很少管小卖部的事,别人想多看李香香几眼,他也管不着。不过,他也想开了,看就看吧,只要不动手动脚就行,谁让我媳妇长那么漂亮的呢!

王贵家的楼房、李香香和她的小卖部成了王家垸最引人注目的风景,王贵本人呢,也不再是过去那个无足轻重的光棍汉,走在路上,老远就有人凑过来打招呼。王贵体验到了受人尊重的滋味儿。他心里明白,这都是因为自己娶了李香香呢。在人们眼里,他不仅娶了个像女明星的漂亮媳妇,还一口气盖上了楼房,开起了小卖部,几乎是一夜间换了个人,当然,按照乡下人的观念,如果生个一男半女,这日子就好得没法说了。村里的老人们早关心起这事儿了,每次碰见王贵娘,都要小声问一句:“老姐姐,王贵结婚快半年了啵,何时抱孙子呀?到时候我可要厚着脸皮上门讨红蛋吃哟!”王贵娘眯着一双瞎眼,嘴巴却笑得合不拢来,连声说,“这事我哪里管得上,得去问我儿子和媳妇咧!”

回家后,王贵娘把王贵叫到一边,把村里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可没等她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王贵就打断了她:“娘,你莫说这事,也莫去问香香哒,免得她不高兴。”他一边说,还扭过头看了一眼,生怕让李香香听见了似的。王贵娘被儿子戗得莫名其妙,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天,几个小伢儿在王贵家门前的垃圾堆上玩耍,不知谁捡到一个小小的塑料玩意儿,用嘴巴吹大后当气球玩,正巧被路过的大人看见了,惊呼道:“小杂种,这是避孕套啊,怎么能用嘴吹呢!”

这年春节,回家过年的人特别多。据说美国闹什么金融危机,中国也受到牵连,很多企业不得不关门停业,这样一来,那些本来不准备回家的人也只好回王家垸过年了。离春节还有半个来月,村里便出现了一张张年轻人的面孔,他们常年在外面打工,有的好几年没回过家了,衣装和做派,以至说话的口音都跟城里人相差无几了。一时间,王家垸呈现出少有的生机与活力。

那段日子,王贵家的小卖部也比往常热闹了很多。那些从外面回来的年轻人过惯了城里生活,消费观念也跟一般的乡下人不一样,喜欢喝矿泉水、可口可乐,有事没事嘴里都含着块口香糖,像嚼牛筋似地不停地嚼来嚼去,肚子饿了宁愿吃方便面,也不吃家里的饭食。没过几天,王贵家小卖部的货物架上就空了。李香香便让王贵赶紧到镇上打货去。王贵骑着自行车刚到村口,听见后面有人叫他。王贵停下车,回头看见一个高个子青年,嘴里叼着香烟,怪模怪样地望着他,大冷的天气,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西服,脖子上还系着跟皱巴巴的领带。王贵认出是自己的本家兄弟王幸福。“幸福你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王幸福操着一口夹生普通话,“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聊、聊什么?”王贵好奇地瞅着本家兄弟,心想,以前每次回来,见了我额头朝天,像不认识似的,何曾瞧得起我?就说:“我要去街上打货呢,哪里有空聊、聊天?”

“怎么,娶了个漂亮有钱的媳妇,就连自家兄弟都不认啦?”王幸福鼻孔里喷出一股烟,阴阳怪气地说。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这不是忙吗?”王贵说,想起王幸福虽然在外面打了好些年工,却一直没有娶上媳妇,话音里那股酸溜溜的味儿,分明是嫉妒自己呢。王贵不想跟他扯下去,重新骑上了自行车,可他刚走两步,王幸福又叫住了他:“王贵哥,你知道你媳妇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王贵再次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支好自行车,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看着王幸福,“你认、认识我媳妇?”

“大名鼎鼎的李香香小姐,谁不认识?”王贵捉摸不定地笑道,“我和她在同一家夜总会打工,她做小姐,我做保安。”

“小姐?你是说……”王贵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该不会连小姐是做什么的都不晓得吧?”

“小姐……是做什么的?”

“王贵哥,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啊!”王幸福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说,“小姐就是……卖淫!”

“卖……淫,你是说卖……银子?”

“什么金子银子的!”王幸福哭笑不得地说,“卖淫就是和男人睡觉,只要掏钱,谁都可以跟她睡。实话告诉你吧,我也跟她睡过,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呢。”

“你……”王贵觉得一股血往脑门顶上涌,脸也涨得通红,他用手指头指着王幸福,气愤地说,“你个狗日的,我媳妇怎么说也是你嫂子,你敢诬、诬蔑她!”

王幸福见王贵气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揍人的架势,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你这个人真糊涂到家了,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你也不想想,她那么漂亮,要不是鸡,会嫁给你一个穷光蛋?”说罢,扔掉烟头,扬长而去。

王贵心里全乱了。到了镇上,照着李香香写的单子打货,不是多给钱,就是少买了东西,回到家,李香香清点货单时,发现少买了好几样货物,就埋怨了他几句,王贵呢,也不回嘴,什么也没说,上楼蒙头睡觉去了。吃晚饭时,李香香见王贵仍旧阴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关心地问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王贵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什么也没说。晚上,俩口子躺到床上,王贵还是一声不吭,李香香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瞒着自己了。用一种王贵从未听过的陌生语调说:“现在只有我们俩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吧!”

王贵知道自己再不能把王幸福说的那些话在肚子里继续憋下去了,再憋下去,就会憋出病来了。他吭哧了好半晌,嘴里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香香,你以前是不是在城里做过小、小姐?”

李香香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别过脸去,咬着嘴唇,冷冷地问:“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那个王幸福……”

“你别管是哪个说的,只告诉我是不是真的。”王贵眼巴巴地望着李香香,希望她摇头说这不是真的。但李香香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显得很无力地说:“王贵,你别问了。”

王贵不问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李香香不声不响地下了床,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衣物。王贵愣怔片刻,仿佛从梦中醒过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香香,你要干、干什么?”

李香香不说话,继续收拾东西。

王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心里一阵紧张,“你要离、离开我?”

李香香不说话,继续收拾东西。

王贵抖抖索索也下了床,站在李香香身后,伸出胳膊抱住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香香你别离开我,我啥也不问了,啥也不知道,还不行吗?”

李香香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但她仍旧一句话也不说。

“去他娘的,啥小姐不小姐,你是我的媳妇。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媳妇。”王贵嗓音里带着哭腔说,“香香,我只求你一件事,别让我再戴那个套子了,给我生个伢儿,好不好?”

但李香香摇了摇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王贵用手背揩了下淌到脸颊上的眼泪,犹豫了一下,说:“香香,就依你的,你说啥就是啥,只要你别离开我……这还不行么?”

这时,李香香转过脸来,也是满脸泪花。她蹲下身,抱住王贵,轻轻叹了口气,“王贵呀!”

春节还没过完,李香香的真实身份就在王家垸传开了。到王贵家小卖部买东西的人一下子少了下来。王贵走在路上,也不再有人主动凑上来打招呼,迎面有人见了他,老远就躲开了。他刚一过去,人们就在背后指着他的后背小声议论起来。王贵依稀听见他们嘴巴里反复吐出两个字:“小姐小姐小姐小姐”。这两个字像蚊子那样,在王贵的耳边飞来飞去,王贵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甩都甩不脱,讨嫌死了。王贵回到家,钻进厨屋,跟娘一起做饭。娘掩上厨屋门,压低嗓音说,儿呀,这几天村里人都在嚼舌根子,说你媳妇以前是做“小姐”的,这话可当真?王贵说,娘,你莫听他们瞎扯。王贵娘说,要是在从前,大户人家的闺女才叫小姐,可现如今,做“小姐”可不是啥正经营生。香香这么好一个闺女,怎么会是“小姐”呢?王贵听着娘的唠叨,板起脸说,娘,你只记着香香她是你的儿媳,是我的媳妇,别的啥也别管!王贵娘看不到儿子的表情,但她从王贵的语气感觉到这句话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的,心里觉得踏实了不少。

王贵的表舅来了。他是来给表姐拜年的。王贵娘见到表弟,犹豫再三,压在肚子里的话还是没有忍住:“他表舅,你给老姐姐说句实话,王贵他媳妇以前究竟是做啥营生的?”

王贵表舅吃了一惊,见王贵娘的两只瞎眼像明眼人那样炯炯发亮地朝着自己,终于迎着头皮说了实话。既然事情挑明了,王贵表舅索性把想说的话,像竹筒倒豆子那样,全倒了出来:“姐,你莫以为我害你家王贵,要不是我,他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呢。现如今像香香这样漂亮的乡下女伢儿,有几个不是靠在城里做小姐赚的钱?香香要不是‘小姐’,她怎么会嫁给王贵,还白给你家盖楼房,开小卖部?你以为她真是仙女下凡啊?再者说,像她这样在外面赚够了钱,年纪也不小了,回老家来嫁个老实男人的‘小姐’多着呢,我就认识好几个……”

王贵娘说:“他表舅,理是这么个理,可我这脑子转不过弯来。”

王贵表舅说:“这弯儿转不过来也得转,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笑贫不笑娼嘛!”

王贵娘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原本还指望香香能生个一男半女,给王家传宗接代的。”

王贵表舅说:“香香能不能生伢儿,就看王家的造化了,反正你们一家人现在住上了楼房,不愁吃不愁穿,横竖不吃亏。”

王贵娘再也无话可说了。

不久,李香香就病了。李香香病得很蹊跷。先是没来由地干呕,没完没了地干呕,饭吃得越来越少,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王贵娘还以为李香香怀孕了,悄悄问王贵,你媳妇是不是有喜了?王贵苦笑一下,心想每次都戴套子,怎么可能有喜呢。他对李香香说,媳妇,你八成是病了,咱们赶紧上医院去看看吧。李香香却说,去医院干啥?我不去。王贵说,瞧你这话,像三岁的小伢儿,有病就得上医院治么。李香香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去医院也没用。王贵说,啥麻烦病医院不能治的?镇上治不好,咱去县医院,县里治不好,咱去省里,去北京,你是不是担心家里没钱?咱就是把楼房卖了也要给你治病。李香香幽幽地一笑,说王贵你别说了,有的病是没法子治的,去外国也不管用。王贵越听越糊涂,心想莫非她晓得自己得的什么病么?

李香香不愿意上医院看病,王贵也没有法子。他只能放下田里的农活,连小卖部也关了门,守在家里照顾李香香,变着花样给她做点好吃的,哪怕让她吃上一小口,王贵心里也好受一些。

一天,王贵到镇上买了只鸡,准备给李香香炖汤补身子,刚回到村口,就碰见了本家兄弟王幸福。城里闹金融危机,不少年轻人春节回来后都滞留在家里,王幸福也没有回去上班,整天百无聊赖,在村里荡来荡去。王贵看见他迎面走来,本想一低头绕过去,但王幸福叫住了他。

“王贵哥,你家小卖部怎么不营业啦?”

“营不营业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王幸福讨了个没趣,盯着王贵自行车后座上的鸡,眼珠子转了转,又说:“买鸡给李香香煨汤吧?我猜猜,李香香她是不是病了?”

王贵不想理他,只是鼻子哼了声,推着自行车从他旁边挤了过去。

“我晓得她得的什么病。”王幸福这句话,使原本已经走远的王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现在不少做小姐的都染上了这种病。这都是自找的,谁让她们跟外国人做生意的呢?”

王贵的耳边又响起了嘤嘤嗡嗡的蚊子声。他腾出一只手来,仿佛要把蚊子赶走,但扇了两下,一点也不管用,蚊子在耳边叫得更欢了。他只好加快脚步往村里走去。

“这种病全世界都没法治。”王幸福在后面扯着嗓门说,“王贵哥,你自己可得当心点,要是被传染上就惨了。”

王贵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像两根棉条,几次想重新骑上自行车都没能骑上去,还差点儿滑到路边的水渠里。

过了两天,王贵来到镇上一家诊所。诊所的医师姓刘,王贵以前来诊所给娘看过病,一来二去就跟刘医师混熟了。诊所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刘医师见了王贵,以为他是给自己看病来了,伸出手就要为他号脉。王贵忙说,我不是来看病的。刘医师奇怪地瞅着他,说你不看病来诊所干啥?王贵说,我是来向你打听点事儿。刘医师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你说吧,啥事?王贵吭吭哧哧,费了好大劲才把事情说了。刘医师听完,沉默了片刻才说话。你说的这个病,目前世界上还真没有办法治好。不过,有的人只是病毒携带者,只要病毒不发作,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一旦发作,就只能等死了。王贵说,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啦?刘医师打量了一眼王贵,见他面如死灰,怀疑是不是王贵自己病了不好意思承认。他沉吟了一下说,办法嘛,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在医学院读书时,曾经认识一位老中医,他用土法子治这病,效果还不错。王贵仿佛落水者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忙问,这个老中医在哪儿?刘医师说,他在省城开了一家专科门诊部,要不你去找他试一试吧?

王贵瞒着李香香上省城去了,回来时背着鼓囊囊一麻袋草药。从此,王贵开始每天为李香香煎中药。起初李香香不肯喝药,王贵好话说了一箩筐,李香香还是不肯喝药。后来,王贵叫他的瞎眼老娘也来劝说。王贵娘颤颤巍巍地端着药汤,走到李香香面前,说,媳妇啊,你就听我儿一句话,把药喝了吧,你不喝药,他饭也不想吃,他不吃饭,我也吃不进去。莫非你忍心看着我们娘儿俩在你面前饿死不成?李香香心一软,只好把药喝下去了。

渐渐地,王贵门前的药渣堆成了一座小山。人们从王贵家门口走过,老远就能闻到草药的气味儿,草药味越来越浓,到后来,整个王家垸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儿。村里不少人能够从草药味道的浓淡做出判断:哟,王贵又在给李香香煎药了!

可是,李香香的病丝毫不见好转。半年后,她就下不来床了。

有一天,当王贵像往常那样端着煎好的药汤,送到李香香嘴边时,被她轻轻推开了。王贵,你莫费神了。李香香说,我的日子不多啦。

王贵一听,泪水就从眼眶里汩汩地冒了出来。

“你莫哭呀,王贵。”李香香说,“你没治好我身上的病,可我心里的病被你治好了。”

王贵哭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像个小孩子。

李香香伸出手,心疼地摩挲着王贵的脸。王贵瘦了许多,眼睛充血,胡茬子乱蓬蓬的,像一窝茅草。自从李香香病倒以后,王贵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睡过一场囫囵觉,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苍老多了。

“你没嫌弃我,我这辈子就满足啦。”李香香说,脸上浮现出一缕浅浅的笑意。

“你不是也没嫌弃我穷么?”王贵说,“在你面前,我才真正活得像个男人。香香,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李香香眼里也闪动着泪花,但她很快擦掉泪水,转了个话题:“王贵,你很长时间没去田里干活了吧?”

王贵嗯了一声。

“你带我去田里走走吧。我也想去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了。”李香香欠起身子,想爬下床来,但她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你扶我起来吧!”

李香香在王贵的搀扶下起了床。她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脸已经完全脱了形,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以前那个漂亮的女子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李香香开始给自己化妆,自从病倒以后,她就一直没有化过妆。她花了好长时间。后来,李香香转过脸,对一直站在身看着她的王贵说,“怎么样,我还漂亮吗?”

“漂亮,比那些女明星漂亮多了!”王贵哽咽着说。

然后,王贵和李香香就出了门。王贵把李香香从楼上背到楼下,走出了家门。王贵觉得李香香的身体很轻很轻,比一片树叶还要轻,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他们走在村道上,很快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远远地注视着王贵和李香香,像看着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王贵的本家兄弟王幸福也站在人群中间。他们怔怔地目送王贵背着李香香一步一步走出了村子,直始至终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变成了哑巴似的。

王贵背着李香香来到了田头。中秋刚过没几天,田里的棉花层层叠叠,像一片片洁白的云霞,又像下了一层厚厚的雪。你得赶紧捡棉花了。李香香说,雨一下,就卖不出好价钱了。王贵没有吭声。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过田里了。他想,治不好香香的病,卖再多的钱有啥用呢?

王贵把李香香从背上放下来,扶着她在田埂上坐下,然后自己也紧挨着她坐下来。李香香仰起脸,望着无边无际的田野和湛蓝湛蓝的天空,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缕红润。田野真美啊!她喃喃地说。王贵,你猜我在想什么?王贵摇了摇头,李香香就说,我真喜欢看你干活,你干活的样子帅呆了!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爹娘死得早,十五岁就进城打工去了,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赚了钱,找个可靠的男人。可是我又恨透了男人,恨所有的男人。现在也是,除了你,王贵。李香香说到这儿,转过脸来瞅着王贵。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可我对不起你,不能为你生个孩子。李香香叹了一口气。下辈子吧,王贵,下辈子我还是嫁给你,跟着你过一辈子,哪儿也不去。我一定好好给你生个儿子。

王贵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把李香香轻轻拉过来,像对小孩子那样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说下去。

没过多久,李香香就死了。

李香香死后,王贵把她葬在那块棉花田里。

第二年开春时,李香香的坟头长出了茵茵的青草。每次去田里干活,王贵都要在坟旁坐一会儿。风从田野上吹过来,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仿佛有人在交头接耳。坟头的青草一天天茂盛起来,王贵看见草丛间冒出几枝燕子花,粉红的花蕾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鲜艳,像一只美丽的花环。

 

编辑:麦瑞

选自《刘继明文集》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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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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