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穆罕默德访谈:孟加拉起义之外

 

作者 | 阿努·穆罕默德(Anu Muhammad) 马诺兰詹·勃固(Manoranjan Pegu)

翻译 | 阿洛伊

 

公务员在孟加拉是最体面、最稳定的工作,青年却面临着配额制度、试题泄露和考试中其它形式的腐败等难题。配额变动背后是高失业率、公共部门私有化政策、执政党的腐败等问题。这场运动没有集中的组织结构,在“反抗不平等的学生运动”的名义下,学生主要通过网络团体组织起来。学生鼓动者的主要力量来自非正规部门的工人或低收入家庭或农村。

在7月和8月持续数周的抗议活动中,安全部队杀害了数百名抗议者,孟加拉国总理谢赫·哈西娜(Sheikh Hasina)于8月5日宣布辞职并逃离该国。大学生们对政府歧视性的就业配额制度深感不满,这种制度剥夺了年轻人就业稳定的机会,他们率先发起了抗议活动,而抗议活动的导火索则是严峻的经济前景和威权主义。尽管已经组建了由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领导的新临时政府,但危机可能远未结束。为此,来自亚洲劳工评论(ALR)的马诺兰詹·勃固(Manoranjan Pegu)与孟加拉国作家兼活动家阿努·穆罕默德(Anu Muhammad)进行了交谈,以了解是什么驱使了抗议者的愤怒、又为何抗议运动如此重要,并探讨我们如何将其置于导致该国不平等日益加剧并损害数百万工人和学生人生机遇的新自由主义威权发展的背景下。

 

 

 


 

 

 

亚洲劳工评论(以下简称ALR):您能告诉我们最近在孟加拉发生的抗议活动吗?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学生们的要求又是什么呢?

阿努·穆罕默德(以下简称阿努):目前在孟加拉国发生的事情是前所未有的。在7月15日至7月24日期间,近300人被警察、武装暴徒和与执政党有关联的其他势力杀害。8月4日,又有近100人在新的冲突中丧生。除了1971年的解放战争外,我们从未见过如此残暴、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和如此多的流血事件。

我们也看到了人民伟大的抗争和创造力。愤怒、激情和悲伤,伴随着年轻人的决心,引发了一场我们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运动。他们的不满背后有具体的原因,比如持续的物价上涨、失业危机、国家和执政党的镇压、就业过程中的大规模腐败、赖以生存的制度遭到破坏等等。但政府最终未能理解他们。这种失败和专制的态度导致前政府犯了一个又一个错误。在孟加拉国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不宽容、权力集中和胆大妄为是如何把一个国家带向灾难的。

一开始,学生们的要求很简单:择优录取,以及废弃在政府工作中实行的武断配额制度。1998年,谢赫·哈西娜(Sheikh Hasina)通过宣布完全取消配额以回应她对学生要求的专制愤怒,但这在法律上是不能长久的。因此,法院于2023年6月又下令恢复旧的配额制度,并将56%的政府职位再次保留为配额。在这一配额制度下,30%的政府职位留给了自由战士(原注:1971年为孟加拉国独立战争而战的人)的子女和孙辈,女性和少数民族各占10%,地方上占6%。过去,没有人反对为自由斗士子女分配的30%配额,而问题一旦涉及到他们的孙辈就会引起群众骚动。

政府没有理解运动的内在逻辑,而是开始无差别地使用杀人机器来对付学生,导致许多年轻人殒命街头,甚至家中的妇女儿童也难以幸免。这种前所未有的杀戮和镇压使运动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现在则追求“正义”,要求审判凶手、推翻“杀手政权”!如今,仍谈论接受旧的要求对学生来说已经成了一场闹剧。

ALR:您能说一下这些抗议活动的历史背景吗?为什么自由战士后裔占30%配额的制度本身就有问题?

阿努:2018年最初的配额变动背后有三个主要原因:首先是失业的增长。多年来,政府一直在庆祝GDP的高速增长,但这并没有为年轻人创造足够的就业机会。这届政府所采用的经济运行方式和发展模式一直来被过度美化了——在这种新自由主义模式下,年轻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到获得应有工作的希望。

第二个原因在于,这些机构中有数千个职位空缺,而不顾公共部门的就业机会如何——无论是公立学校、学院、大学、医院还是其他基础服务部门。原因何在?其发展模式的核心在于私有化,这种模式反对提高公共机构的效率。其他重要领域也受到了削弱,因为政府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在过去五年中关闭了许多公共部门的黄麻和蔗糖工厂。

第三个问题是,年轻人并不相信他们能获得为数不多的就业机会。这是因为现在所有的机会都必须花钱去买,它们不是根据成绩来授予的。若要在任意地方找到一份工作,你要么花钱,要么与执政党有关系——换句话说,这实际上是一个“执政党附属配额”。此外,甚至在这之外,任命程序中还发生了许多其他腐败行为。

所有在院校甚至是中学里的年轻人们都看到了自己的黑暗未来。许多年轻人拼命想要离开这个国家。在其中,他们有时会被骗子和中介出卖;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最终死在海上,而黑掮客和犯罪团伙却仍在剥削其他人。

这些年轻人认为孟加拉国公务员(BCS)是最体面、最稳定的工作。然而,他们面临着限制他们机会的配额制度、试题泄露以及考试过程中其他形式的腐败等难题。

因此,年轻人看不到有解决就业与失业等宏观经济问题的希望。他们看到的唯一可能性是能否对配额制度进行一些改革。这就是2018年配额改革运动兴起的原因。

 

ALR:这些配额制度是与工人阶级背道而驰的吗?您能把它与孟加拉国的经济和就业危机联系起来吗?

阿努:在孟加拉国,发展和贫困同时存在,导致不平等现象日益严重。一小群亿万富翁的快速增长与大多数人的经济困难、失业、饥饿、营养不良和财产无保障形成鲜明对比。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目睹了建设热潮和最高的森林砍伐率、大气与水污染、强占土地和河流。所有这些都增加了劳动人民的痛苦和软肋。

如果我们考虑到孟加拉国工人的人权和普遍的最低工资收入,那么与许多其他国家相比,他们就生活在权利被剥夺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中。

过去十年间,孟加拉国利用巨额外国贷款实施了许多大型项目。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些大型项目中的很多项目都会对孟加拉国的环境造成灾难性的影响,并带来巨大的经济负担。所有这些项目都造成了巨额外债的积累,使塔卡(译注:孟加拉国流通货币)贬值,增加了税收负担,提高了天然气和电力的价格。所有这些都使工人阶级的处境更加艰难、经济更加拮据。

增长最快的超级富豪寡头是非理性大型项目和长期威权统治下的直接受益者。随着少数人财富的快速增长,不平等也在迅速扩大。2010年,收入最高的5%人群与收入最低的5%人群的收入之比接近30倍。2016年,这一比例上升至60倍。到2022年,这一数字超过了80倍。这还并没有给出真实的情况,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富人群体的申报收入只不过是他们在国内外积累的实际财富中的一小部分。

因此,增长与匮乏、富裕与贫困、炫目发展的宣传与残酷的现实都是相伴而生的。大多数人在目前的发展模式下都没有得到任何福利。就业危机、腐败和政府职位配额都影响了他们。

 

ALR:许多人声称,不应孤立地看待这些抗议活动,而应将其解读为人民对哈西娜政权的深切愤怒和不信任以及他们对真正民主的追求。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阿努:没错,这一点很有道理。政府的独裁统治已经持续了十多年。政府通过实行压迫性制度,破坏了选举和司法制度、问责制和透明度,施行了半军事性质的统治。权力的集中、文官统治的军事化和专制行为——政府可以为所欲为造就了社会上的无助局面。这就是为什么全国的年轻人都激进到了这个地步。当我们仔细观察他们的生活时,就能看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和他们的家庭都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此外,他们还经常受到与统治者相关联者的拷问、恐吓和侮辱。

为了找到解脱,他们寄希望于总理采取措施改革配额制度。不幸的是,她决定从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来处理这件事。“Rajakar的孙辈”(原注:即1971年巴基斯坦合作者的后代们)针对抗议学生提出的贬低性评论进一步引发了这场运动。在那之后,执政党再也没有与抗议者对话,反而针对他们成立了自己的学生组织。孟加拉人民联盟(译注:即孟加拉执政党)总书记本人更是赤裸裸地宣布成立隶属执政党的学生组织,他们则用棍棒、棍棒甚至枪支对抗议学生发动了恶毒的攻击。在一些地方,执政党的学生组织孟加拉恰特拉联盟(译注:前身为东巴基斯坦学生联盟,通常简称为恰特拉联盟,是孟加拉国的一个学生政治组织,长期被指控参与暴力活动)发现无法将所有学生碾压殆尽,于是他们用卡车和公交车运来了受雇的武装暴徒去袭击学生。之后,我们看到警察和孟加拉国边境警卫队(BGB)也参与到了其中。

所有的这些政府决策都增添了学生们的怒火。在朗布尔大学(译注:现名Begum Rokeya),一名叫阿布·赛义德(Abu Sayed)的学生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当警察向他开枪时,他伸出了双臂。赛义德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工薪家庭,他村里的人们筹钱才凑齐了他的学费。这起冷血的谋杀让愤怒像烈火一样蔓延开来。

抗议者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参加公平竞争的机会。他们没有要求任何施舍或任何没有根据的好处。而警方和执政党的私人军队则对他们发动了全面攻击,造成近400人死亡,近5000人受伤,1万多人被捕。这是不可接受的。

 

ALR:您如何描述抗议活动?它们是分散的,还是通过特定的关键网络和组织发动起来的?

阿努:这场运动没有一个集中的组织结构。在“反抗不平等的学生运动”的名义下,学生主要是通过网络团体组织起来的。这一运动在各个公立大学传播得非常快,因为配额改革涉及到许多人的共同利益。尽管左翼学生中的积极分子在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还没有一个政治性的学生组织走在最前列。

 

ALR:工会对这场斗争有何反应?这些问题是否已作为工人阶级的斗争而被提出?

阿努:学生鼓动者的主要力量来自非正规部门(译注:即规模很小,从事商品生产、流通和服务的单位)的工人阶级或低收入家庭,亦或是来自农村。然而,该国的工会运动很弱小,经常受到雇主和政府的监视和镇压。工会主要集中在大型公共部门企业。而在20世纪80年代,军事统治和经济结构调整方案几乎消灭了大型公共部门企业和工人的组织根基。这摧毁了左翼工会的支持基础。

此外,苏联的解体也严重影响了孟加拉国的左翼政党,进一步削弱了工会运动的力量。工会最初在服装等出口导向型行业中被允许成立,但它们在20世纪80年代末才出现,而且只能在有限规模内才允许成立。尽管存在这些弱点,制衣工人还是进行了重大斗争,尤其是在工资问题上,但这些斗争大多是自发的。因此,许多工人的斗争不能持续很长时间。

 

ALR:您撰写了大量关于孟加拉国新自由主义的文章。您能否解释一下新自由主义的性质和特点,以及它是如何损害工人利益的?

阿努: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本质是把所有的公共机构都变成私人公司,只为少数人谋利。在这一过程中,孟加拉国所有创造就业机会的公共企业要么私有化,要么关闭,以便将其资产分配给私营企业。这些都是以创造就业的名义进行的。但事实恰恰相反;数十万人失去了工作,而非正规部门扩大了。

教育及卫生行业被私有化和商业化,这使得教育和医疗的费用非常昂贵。而能源及电力部门的私有化和商业化则增加了能源和电力的成本。所有这些都使人们的生活更不稳定、更无保障,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成本是很高的。

 

ALR:鉴于总理辞职并逃离该国以及临时政府的成立,您认为孟加拉国的未来会怎样?

阿努:临时政府将接管国家并组织一次可信的选举。但在选举之外,群众起义已经提出了建立一个没有歧视、剥削和镇压的全新民主孟加拉国的愿望。这场大起义的精神以及年轻活动家和领导人们的激情和决心或许会产生影响,并有可能彻底改变政治格局。左翼组织、工会、妇女组织、作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所扮演的角色将对确保这一目标的实现至关重要。

 


 

原文链接:https://labourreview.org/uprising-bangladesh/

 

编辑:飞舟

来源:深耕纪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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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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