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库】张承志:四十年的沙沟
——深入西海固四十周年纪念之旅——
7月31日
从北京大兴机场飞固原。
志文一门各家弟兄、仨儿妈的包家堡娘家弟弟、我写过的和我没写过的西吉固原朋友或他们开车的小辈,一共十三辆车到机场来接。
黄沟,硝口,白崖。一条熟路,不知此一生走了多少遍。又经过当年蹦蹦车刹车失灵但奇迹般停住的灰石头大山、远眺过几回更专程去过的黑窑洞——再一次到了亲爱的沙沟。
今年雨水好,山碧绿,天晴朗。
十三辆车要求大哥和嫂子都要坐一坐。当然我乐得闭不上嘴,于是下了飞机后的第一段路,就成了十三次上下的戏耍。
我一面在各辆车上辨认人,惊喜着,笑喊着,甩开固原川,向西进了山。
绿色的树林庄稼疾疾闪过。下车,换弟弟老五的车。一个媳妇子笑着扶上方向盘说:“我是驾驶员,”我不敢确认其实见过的人——这难道是老五的媳妇,老五,那个一九八八年在十八公里念经蹬着自行车跑到红锣府看我的孩子,他不是先在西口外流浪后来在固原市卖废品么?
(后来老五缠我去他家,我只能说:要是农村我就去了,你是城市。他不听,央求般一连几天地说:大哥去吧,就一晚间。我二楼上专留着一间房,大哥你住一夜……)
再走了一个湾子,换上了三营弟兄们的车。与我搭话的是三个人,当年是九几年呢,他们几人组织了“星光”文学社,我题了字。那以后长线不断交往了多少年,前年疫情刚过就专程来看过我,一个没来的也约好秋天北京见。
车一字并肩停下时,大伙儿忙着合影。
车队接送——这种事虽也见过,但都是官方的。在河州,车曾在县境交接,我下了积石山车上临夏县车。州境也一样:接我从甘南回来的地点是土门关。我在意的是私人朋友:比如03年,接我的车在赛里木湖散了一草滩,大伙望着美景畅谈。
这一回更不一样。四十年里,每辆车的主人,都被我目击过他们的贫穷与跋涉。既然什么日子都相伴着度过了,有车的日子也不能例外。
进院,到家了。两个小姑娘飞奔而至,马如歌和静怡。她们斜斜探过小脑袋,让我们当小拐棍扶着,踩台阶上高房。
农家的客厅数不清。院子里不必说,大门外原来的打麦场,石头辘轳旁支上遮阳伞。躲着太阳搬着小桌,面对着大山我们聊天。看了三儿妈的菜地,吃了想念的洋芋面片,十三辆车的人都吃了坐了走了,我知道:热闹开始了。
天擦黑时,黄沟哑巴阿訇的一门子人簇拥进来了:半月板撕裂还没痊愈的王听玉拄着拐,四兄弟抱着西瓜,抬着宰好的羊。前后脚进院的,是三儿妈娘家包家堡的三儿舅舅一行,也抱着透明塑料罩着的、宰好的羊。
我奇怪:不是说好的三天后、8月4号去你们家浪(玩耍)么?
真是学到老学不完,原来这叫“请”:一门四兄弟抬着羊,从固原县黄沟跑到西吉县沙沟,表示的是个邀请的郑重。虽然刚刚从机场接了我,虽然已经扯了磨(聊天),但仪式是传统,更是心情。
若是我不当时问,会失礼于人情的。这登门作揖、牵羊提礼的“请”,表达了包家堡和黄沟两个庄子两个家族请我夫妇作客的诚意。我只能连连喊叫这可怎么使得呢,咱们兄弟别那么拘礼呀,但嗓子哑了。
待清静了,已是晚间。
实现了纪念这难得的四十周年,全凭了志文兄弟的举意。一切始于他的真心,我当然是风雨相随。慎重又缜密地研究了一两年后最后的决定是:不念,不干,只见朋友一面。
我为这个大纪念日写了一幅五言:
牧羊半世纪,沙沟四十冬。
无时不念你,若你念我声。
两世作兄弟,大義生亲情。
逝者尚未忘,生者正同行。
我们先拿着那幅字合影,算完成了纪念的主题。
晚上,我把带来的艾思奇《大众哲学》,交给了志文。是参观云南腾冲的纪念馆时决定买的。页对着页,我把两本书骑缝盖了章。难得艾思奇写得通俗,正好给志文学习用。也让浊世知道:当龌龊人把理想忘到九霄云外时,沐士林刚开始读艾思奇。
8月1日
陪客太乏了,上午想浪山。
于是去了大灌渠,只是没时间再读一遍《师傅窑》。风景挺美,像草原,只有放牛和割草的偶尔来。皮卡车上有一叠草帽,大人们都戴上遮紫外线,只两个小丫头疯跑着不怕热。老四说小时候在这儿放牛,三月份到处一种白树(丁香?)开白花,香飘整个沙沟。
我坐马明君的车。为陪陪他,也为我喜欢这种硬汉——因为我总想象:若是我也遭遇了那种小林多喜二式的关口自己会怎么样。车开得尽量慢,一米两米缓缓地走。听他曼声说着,静静的像是享受。问他那些年的事,没想到一句震惊了我,他说:“张老师,比起你受的大委屈,我受的都是小委屈。”
大灌渠回来,海秤、牡丹、桃花三个女儿连同女婿娃娃们已经挤满了一院子。没看见大女婿(《旱海里的鱼》里的高中生)握理儿,海秤说明天就下来了。女儿们抓住我们,要扶上高房休息,但下午还有两家要浪,立刻出了门。
如今我已经懂了“浪亲戚”的原则,这是城里消失的传统:一家不能少,程序即规矩。
剩下的时间,先去文泰(他是马启芳的儿子——我永远舍不得不写马启芳的名字)家,再去忠诚的“跟随者”老二家。
在马文泰家,我看到了怕是在三十年前写的“感激沙沟”。那间屋正装修,以后儿子要接着父亲挂上它。字虽丑,好幸福。
丰盛的一桌,我无法吃一口。我的西海固弟兄是一群,志文兄弟领队一般站在前头。那一群的人,虽每人各有性格,对我都情意强烈。
那年“三营会”,忘不了月影下的马启芳。他对着我深深鞠下躬去——我忙伸手阻挡,两个黑影成了一团。更有那一年,他病重了。指着胸口,他说:“我都懂,说不出来……”
天色渐渐昏暗了,不意想起杜甫一句诗:“秋天漠漠向昏黑”。掠过一阵凉意,虽然此时是盛夏。
从文泰家拐弯,暮色中老二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抱着网购来的大把鲜花,正等在门口。我望着她俩,视野里却是马启芳逝世前年与女人的合影:院子当中摆了凳子,两人端坐着捧着心靈诗。忌日后儿子给我捎来了这张照片,他用这个方式与我告了别。
眼前晃着的竟是大把的鲜艳花朵,感动堵噎得难受。感应一瞬而至:沙目时分近了,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冲动。
我曾写过这种心理:“它绝非口似悬河的伪信者、也不是猥琐的市井小人所能解释……体验在转折,精神升华了,那一刻心里涌起的,是举礼的冲动。”
不在志文家,地场正合适。我对着院子大喊:“老二,快洗!礼沙目!”
那个沙目画龙点睛。没有花毯,是老二家粗糙的褥子。背后碰巧有一个腿伤了的满拉,他坐着礼。
这是最低限的形式,我的心激烈又宁静。我需要一刻独处。肩两侧,时间在嗖嗖飞逝,我数着,第二天已经过去了。
8月2日
这一天不仅忙而是太重要,因为姑姑专程从银川赶来了。
一九三九年农民军被包围在北面河。死了的再无人顾及,骑马的突围投了延安。她那一年刚三岁,父亲喊快扔下哪顾得上她!……月琴的父亲不忍心,把她塞在怀里冲了出来。二零一五年以来,她开始在东方版的白纸本上抄写《心靈诗·前言》。
八十七岁的她,带着制氧机,打车四百公里,看我来了。
我抓住她的手。
今天正是星期五,我们在这里“聚”。四十年多少事,太熟了,也就不再提及。有一句诱人伤感的话堵在胸口,谁都想着它,姑姑想说出来,被我坚决岔开了。
这屋子是姑姑在沙沟买的一处“新农村”。住了几年,毕竟儿女远,就搬去了城市。我悄悄发愁:为看我到了这屋,最起码的事:吃饭可怎么办?一头琢磨着把她拉去志文家。
两个喜眉笑眼的女人,先端上茶,再切开瓜。她们乐呵呵地和姑姑嘘寒问暖,对我也好像全数知道。原来是也住在“新农村”的邻居。过了一阵子,她们又来作揖相请:去吃浆水面。我不禁感慨着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多斯达尼”。
这一种自然而然天下少有。姑姑的事就是她们的事,姑姑的我——当然也是她们的自己人。
说服了姑姑今夜住沙沟,放弃了再累四百公里走那个银川——我就放心了,约好明天再来告别。起身时姑姑又想落泪,照样被我挡住:您缓(歇)着,我浪去!
出了姑姑门,先去老三家。记得有一年丰产,我的毛笔字贴在一袋袋的粮食垛上:墨迹不入官宦家,贴壁农户作窗花。如今他装修的是半徽式建筑,罕见的用黑瓷砖。
出了三弟家,车离开沙沟,换了一条路,直奔李俊堡。我爱说西海固,但是一家家朋友都是固原西吉的,和海原县的缘分:只李俊一个村。
车跑着,一丝味道在风景里飘忽,风土不同!……我突然意识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在穿行低鸣,一股……它是啥,前三十年我也辨别不出。
一丝异味香香地飘过,它混杂着元朝“鸭儿看”的因素,唤醒了我体内的敏感。
我喜欢随时对任何听众,发表即时的、也许有点学术的感想。于是在去李俊的路上,在路过汪百户后我给车上人大讲了一通。嗅觉若是能追着知识更新,那么虽晚些它会出现在鼻子里。“虎符叶”的高人一等,不是骄傲自大的老哲家能理解的。功劳都是《热什哈尔》的新译本:它揭开了一层面纱,使我们对苏非派的脉络能触摸到一点了。古与今两面夹击,使我们终于超越了“高声”懂得了“低声”的贵重。当然,也包括对海原县、河州城的认识。
穿过那空气,进了李俊堡。
志文受尽冤屈的妹子就住在这里。她的女儿被恶徒残暴地杀害,但一连多年无人理睬。我无力帮她报仇,但每次来都要看她。(包括此刻)没让她哥知道:我把在西吉北大寺立了多年的“和平联”原墨,那幅“心真诚则真主襄助,人和善则和平降临”送给了她。
那块碑曾由此地出的最大干部马思忠揭幕,是我和北大寺共同表达反对逞暴的呼吁。能算个安慰么?我没有别的办法。
她照例泪流满面。一样的满桌丰盛,妹夫给宰了羊。这一次已经不知多少家宰了羊,我暗想:在蒙古草原其实作不到,尤其额吉和阿卜盖死后。
离开李俊,已经入夜。
就刚才,下雨了。雨水哗哗打着玻璃,雨刷追不上,车窗模糊一片。这种时候只能坚信司机。一辈子在路上我什么险情都遇过,就是不出事。果然,雨蒙着窗的车风驰电掣,原样把我送回了家。
8月3日
上午头一件事是与姑姑道别。谢天谢地,她在沙沟住了一夜,否则我实在心里无法过去。而且目击了儿子盘山儿长成了个性情温和的好儿子,甚至精心对付每一顿早餐,我更放心了。
早晨送别姑姑。道别时我努力,再次一瞬间堵住了姑姑流眼泪。一个别,总算喜庆地道了。把姑姑交代给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终于要放松浪个山了!
三营路上,先要了结多年的心愿:去补上我这专业考古队员耽误了四十年的考古课,看须弥山石窟!
不仅是因为专业的濡染,我早就留意把“欣赏异教之美”手把手教给弟兄们。一边给他们讲解着石窟寺的作用和艺术、讲固原在东西交通线上不大不小的位置、讲长安与犍陀罗,北魏的竖裙线与盛唐的横衣褶;一边我不断地忆起宿白老师那年春节单独给我讲的,关于造像、经画、建寺三种方式。
那天我尤其想起了闫文儒先生。一九七二年刚进北大时老师们来宿舍看望新生,闫先生听我担心白学了蒙语,曾伏下身子对我说:“蒙语很重要”。
石窟寺的大小二尊造像被回民称作“大娃娃、二娃娃”,志文回忆说当年开着手扶,那时路就在大娃娃二娃娃脚下绕过。这些趣事——我想如果告诉二位石窟寺的老先生,他们一定乐不可支。
我尽量看细些:这座石窟不能算上乘之作。对我这种每凡路过洛阳一定要去欣赏一会儿卢舍那大佛神情面影的人——老原州匠人的活儿虽然干得粗,但也雕出了早唐风格。这不可小觑:单独找一处初唐感觉的石窟,也并不那么容易。
到了三营镇,先参观了少俊的灯具卫浴总汇,再看了周直的蓝天装饰公司。我很感慨,有真情的人都真下了苦,十年二十年熬过来,他们都立起了身。想当年,玻璃匠周直开着一辆微型小卡车,拉着我走上东塬的盘山路——我要求:主持者要把无名的“星光”和大名鼎鼎的“通讯”写在一块,这么联合主办了《访谈东塬上》。我更没忘提供地点的罗进林:就在他吃窖水的家里,他为一大伙陌生人宰羊招待。
本以为“星光”三人可以在三营合三而一,没想到既然姓氏各异,规矩各自摆宴。我嚷嚷“不是说好你家浪、周直家吃吗?”少俊一边摆上“旱海里的鱼”一边说:“我这儿是小吃,他那儿是大餐。”
后话:一个深知我的老友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那地方,还不得十天十五天的?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你算着十五天,说明你缺乏经验。那地方,吃七天就得胃爆裂。所以——棉裤皮裤,五天为度。
看表:约好下午两点到老六家参加“升学宴”。为女儿马友蘭高考,考前一天老六专门视频到北京,请求我们在北京给孩子做都瓦(祝福)。当然不因为这,那孩子脸相真诚,一眼就看出要上个大学的。考了个宁夏大学。
来时我们给新大学生各带了一本书。不约而同,我俩签字的内容,都是告诫她不要受体制污染。她阿姨题字是“希望你走出一条独立的道路。”吃罢了宴席,上车了,友蘭追到车窗,拿出刚买的笔记本让我写句话。
她是这个家族中的第一个大学生。我犹豫,还是一激动,决心实话告诫纯朴的女孩。词不达意,大意是:
上大学也可能是堕落的开始,学习真理才是我们的目的。
这一天好长啊。刚到一半时,像让我看看这院子到底能盛下多少人:海晨带着留过学的夫人和男孩来了。海涛一族更是几代人全来了,而且由八十几岁的老母亲带队!
笑,闹,签字,照相,喜洋洋,陪老人——
我有些对自己感到惊奇。真的,虽有些累,但一点都不烦。我似乎看见自己在一滴滴地享受。
黄昏的约定,是去马明君家吃浆水面。
他刚来电话说,“知道你牙不好,我把羊羔肉炖的绵绵~的(软)”,还一句没和海晨搭话呢,干脆喊上一块走。
进门前上斜坡,忽然看见姑姑的儿子木喊麦正开着车离开,他正在哪个村下乡呢。我一挥手:有盘山儿照看姑姑呢,上来,你晚上再走。不这么“合并同类项”,我没法顾全每个亲人。
羊羔肉真的“绵绵~~的”,嫩软得我甚至吃了一条前腿。浆水面吃罢,不愿屋里坐,小桌架在院里,海晨给大家讲开了土耳其红茶和阿拉伯咖啡的知识,说得大家馋了时——他从车上拿出备好的暖壶!
于是,沙沟的饭罢,先喝土耳其红茶,再喝阿拉伯咖啡。本是客人的海晨突然变身主人,马明君的庄户院变了咖啡馆。一杯接一杯,喝了红茶喝咖啡,而且都有掌故:他夫人是土耳其留学生,他本人在阿拉伯工作过,讲的都是地道文化。我不禁想起堀田善衛的名句:“常遗憾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不足。”
坐着,铁汉子马明君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有些不好意思,又舍不得抽回手。
晚上爆发了女儿们的进攻!她们本是主角,却被挤压得到现在才好好见个面。
先是提议烫烫脚,我刚一犹豫,海秤把水端上了高房。桃花不由分说,一把按住了我的脚,给我洗了起来。哈格叶、海秤、巧云……一刹那我想起“濯足”的深沉典故,觉得如此幸福天下再无。我不知,究竟该享受这一刻好、还是一刻也不接受特殊更好。
迟疑着,孩子们已经不由分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洗起来。“看巴巴的脚干燥的……”巧云跑去拿凡士林,桃花把油抹在我的小腿上。
马上她们又围住了她阿姨。给阿姨洗脚让她们更兴奋。我忍不住说:“你就享受一下吧,世上没有第二处地方……”
洗脚结束,她们立即换了按摩。我俩的颈椎两肩,都被三个女儿两个媳妇揉开了。实话说疲劳了几天,这一番按摩实在太好。不想后来,满院子兴起了按摩,都是小的给老的按,包括志文和三儿妈。
又是后话:明天要浪包家堡黄沟硝口黑窑洞半子沟,是最累的一天。车上,伊斯儿的媳妇哈格叶从后座伸过手来,一路不停,给我按摩。
8月4日
早餐后,包家堡仨儿舅舅带着两个儿子来接。
这回纪念之旅的一个主题,是正式陪着三儿妈浪娘家。马志文算他丈人是九十六岁,我听三儿舅舅说是九十七。
一进门,包家堡姨父(丈人)颤巍巍地出来了。
我忙扶住。他穿了一身材质平挺像亚麻的中式对纽新衣,像个西北乡间老绅士。肯定还能活好几年——我安心了,隐隐一个顾虑也打消了。
不光西海固,全中国农村的女儿都重视回娘家。原先我担心是打搅,现在看娘家婆家舅子小姑都乐呵呵的,家收拾得崭新,桌布色彩鲜艳,三儿妈显然觉得这趟晚年娘家浪得美。
老人对我不停说,三儿妈头一次给我当翻译:说了些海固呀革命的老事儿,还说他在放羊着呢。
午餐吃五顿:包家堡娘家之后,黄沟村里等着四家人。
我心里有件事:在北京打工的独善儿是小辈,这种排场轮不上他。但他家必须去,因为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西海固打工娃,和我家还有尼卡妈的关系。
为防止独善儿遭删除,我暗中往黄沟给王听玉发信,要他来包家堡接我。这样顺着路先去了独善儿家。后来独善儿说,他媳妇是在北京的他遥控下做了三种面的:浆水面,羊芋面,还有肉丸子汆面。
见了我起名的王爱京王怀宁王忆农。在各间屋里走着,想起无数遍听过的、独善儿对家的憧憬。这会儿在他的新房,不禁想起他当年漂泊北京的故事。
他只记得离家的那一夜天非常黑。想的是呼市,车去了北京,总之到了传说的牛街。裤兜是漏的:丢了一家维族店里一个女孩给他的十块钱。饿着,在一家店的台阶上睡熟了。早晨门开,里面人出来问是不是“应募”的,他赶紧点头,开始了二十多年北京工人阶级的生涯。
这些打工娃,如名字“独善”,就是不学坏。
依稀夜如墨,十七出固原
老夫听闻久,少年打工谭
隔街观举止,对座叹独善
归乡宜教子,苦乐皆定然
下一个村庄是硝囗,三儿妈的妹子嫁的李家。
志文信里早说过:“他们一家子盼你到来已等多时了,他给北京大哥用心诚实的做了一双白布毛底鞋,我看见又带一双鞋垫子!”
布鞋,上一次妹子给我做过,小了。这次听说是改了尺寸又重新做的。人挤着围观中,我试着一穿,哈哈,一丝不差!
形容不出农民手纳的鞋多漂亮。内侧,底子,甚至鞋底都用心配色,各有花案。配鞋还有一双鞋垫,和那年桃花绣了被我装了镜框的花纹相似。我发愁,这鞋穿着上北京的马路,几天不就彻底脏了!留着藏着么?我可是想穿。
暗中数着与我有了关系的家族。不算随着的兄弟,至少有七、八个家族都与我发生了“故事”。
无限的签字。累,但我想:这是享受。
归途上,两个女婿曼苏和瑞来先后开车。经过黑窑洞,我想串门浪山都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不如就在这里眺望一阵。于是我们下车,孩子们用手摸着青草里的坑坎,生怕我俩扭了脚,这么上了能眺望黑窑洞寺的山梁。
在我的视野里,黑窑洞的这一道梁是西海固的分水岭。你看它,背后是通往陇东的一条河水,眼前是连着黄河的绵绵荒山。上连白崖,下通沙沟,你看懂了它就看懂了这块地方。如果视而不见,你会明是盲瞽却自认聪明,跋涉辛苦却没上正道。黑窑洞,以前我觉得它远在天边,真把它记牢了才发觉:它离自己近在咫尺。
这里连着那座灰石砬子高山,志文拉洋芋时蹦蹦车曾经刹车失灵,遭遇了一次可怕瞬间。但车又奇迹般停住了,险境绕身而过。
那像是一个隐喻:告诫我们此地乃强人出没之地,谁都将在这附近一经磨难。也激励我们只要心诚人正,再大的恶,也会退走逃开。
再经过半子沟,看罢了瑞来桃花搬迁后废弃了的白崖房子,回到了沙沟。
今晚是第五夜,最后一餐在老四家。委屈了老五:不去他家了,只让他在这儿道别。老四在新疆做物流的儿子回来,带来新鲜的馕。当说起“子承父业”,他手指墙上一幅十几年前送老四的对联:冰坂望乡远,旱海逐日难。
马明君和海晨以及三营诸友都答应第二天不去机场。马启芳的儿子文泰送来了鱼和乌鸡。(翌晨女儿们凌晨四点作饭,文泰一旁亲自看着我俩喝下了鸡汤)
入睡前女儿们还想给我们洗脚。我不敢再激动,说太晚了,还是休息。
8月5日
不知姑姑来到的月琴,青铜峡八闸村的姑父,都因为我们的守密,信息晚了一步。心有灵犀的是川里弟,他在我抵达的第二天来微信,说如果哥哥来了西北无论哪里他都要接,让我一惊。
谢绝了所有的车,只瑞莱、曼苏两女婿的车加上志文和女子小孩送行。“别去机场当白骆驼!”一听都懂。
无数次离别沙沟,每次都场面难忘:最后他们站成一道墙,白帽子静静的。而这一次最感人:男人们隔着机场的大广场,远远坐在对面的台阶上,运动帽,不揖别,不合影,只目送——那一刻,他们的表情眼神烙烫在我的心深处。那是人间难得显露的牵挂和真心。注视着它,我觉得这四十年值了,惟有大義才生亲情,我们互相陪伴着,实践了知识分子与百姓农夫的结合。
飞机拔地而起。它怒吼着,穿越四十年,转瞬便俯瞰了下界。两世里我们不会分离。虽然,这也许是最后的“离别西海固”。
草就于2024年,8.21-9.3
编辑:红星闪闪
来源:张承志集旧作公众号
-
-
《黑&白》英文版问世
넶149 2025-04-22 -
预告|人境讲坛(21):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精髓——改变世界
넶115 2025-04-19 -
预告|人境讲坛(18):“《人呀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货色?”
넶172 2025-03-26
-
戈邓对话透视
넶14151 2024-08-07 -
邓小平80年代在中央理论务虚会上的讲话
넶11305 2024-09-13 -
【钩沉】关于“一生干了两件大事”的说法
他们不明白,如果不在上层建筑包括文化教育等意识形态领域,继续进行斗私批修的社会主义革命,任由资产阶级思想泛滥,党内一小部分领导人会蜕化变质,形成特殊利益集团,成为新的资产阶级。
넶8502 2024-06-21 -
-
魏巍:论毛泽东晚年
넶4471 2024-08-27 -
孔庆东|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敢于战斗,善于战斗——纪念毛主席诞辰131年韶山讲话
넶3965 2025-01-07 -
刘继明:漫谈“革命文化”
넶3611 2024-08-21 -
评《望子成龙》:梦想在前,悬崖在后:谁为工人们“重头再来”埋单?
넶3294 2024-11-15 -
红贝访谈|纪念魏巍:反对修正主义民族主义
넶3259 2024-08-24 -
【人境论坛】刘继明|思想简史:一个时代的蜕变(2001-2021)
本文不是一篇学术论文,而是笔者以个人和亲历者视角,对近二十年,特别是互联网兴起以来,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思潮,以及知识分子群体的蜕变过程,做出的一份有別于主流的观察记录。
넶2429 2024-05-29
-
读《两个朋友》与《回家的路究竟有多远》——比较两篇小说中人物刻画的艺术手法的不同
넶27 2025-04-30 -
-
无产阶级革命和所谓“左圈”人士
넶57 2025-04-30 -
社会主义的胜利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
넶26 2025-04-30 -
那年,我被学校“卖”到了酒店
实习工资一个月1600块,实习时间一般为一年,同工不同酬,美其名曰“产教融合”。我发现是被“卖”掉了,学校卡毕业证,酒店卡实习鉴定表,学校、酒店吃人不吐骨头。涉世未深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有这么大的教训,让我着实难忘。
넶91 2025-04-30 -
革命者是这样炼成的——作为红色文学经典的《黑与白》|征文选登⑨
넶24 2025-04-30
-
-
-
人境讲坛(17)|”人性自私论“为什么是错误的
넶101 2025-03-31 -
人境讲坛(16)|马克思恩格斯对亚当·斯密人性论的批判
넶70 2025-03-11
-
-
对《抨击南街村,既不道德,也缺乏理性》一文的回应
넶322 2024-11-16 -
南街村是“共产主义社区”吗?(下)
넶197 2024-11-16 -
南街村实地考察探析
本次参与讨论争鸣的包括左轮、雷骏和该文作者在内,都是向往真社的群众。因此本号希望对南街村的讨论不要简单贴标签对立为所谓的“抨击”或悍卫,而是应回归到对客观现实和未来方向的准确把握与思考上来。
넶207 2024-11-12
-
-
【理论与争鸣回顾】一场精彩的辩论:“纯左”VS“民左”
日前,在某微信群发生了一场颇为激烈的争论,主要围绕近期在泛左翼阵容引起关注的“民左”之争展开,双方针锋相对,火药味甚浓,但除个别涉嫌人身攻击外,总体是理性的,充分表达了各自的立场。现整理出来公开发表,以飨读者。
넶409 2024-11-14 -
-
【理论与争鸣回顾】刘继明:“民左之争”与左翼的困境——答滠水农夫和赤浪青年
文|刘继明
【刘继明按:因忙于长篇写作,近期很少上网。狂飚网的同志来微信说,“关于民左的争论已...넶491 2024-11-14
-
“司马南事件”透视——人境院第二届写作研修班第三次讨论课纪要
넶875 2025-04-17 -
司马南的教训是一记警钟
넶915 2025-04-08 -
【争鸣】把坏事变好事:从司马南事件看左翼和话语空间的困局
넶782 2025-04-06 -
司马南为何左右不逢源?
넶1727 2025-03-30
-
【新潘晓来信】血脉并不会像火一样灼灼燃烧,只有信仰可以燃烧
넶116 2025-01-17 -
【新潘晓来信】一位教培从业青年:无奈的人生啊,怎么越走越窄
넶99 2025-01-15 -
【新潘晓来信】一名失业青年的牢骚
넶159 2025-01-10 -
“新潘晓来信”征稿(第二期)
넶143 2024-12-23
-
完整准确地理解列宁“新经济政策”思想—— 与李陀先生商榷
넶222 2024-08-06 -
李陀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一条彻底回归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
넶2417 2024-08-04 -
-
躲在唯心主义历史观小楼里的李陀
李陀先生应该感同身受。大概“不完整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复杂性”在李陀那里也发挥着“二重性的直观”的作用,这些概念游戏可以帮助李陀继续躲在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小楼里,让他感到安全、自在、和谐。
넶1048 2024-0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