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超人到暴徒——孙悟空斗争精神解读中的文化价值观变迁

 

文/滕杰

 

孙悟空这一文学形象的经典已经无需赘述,而他最突出的形象特点,就是反抗权威、战天斗地的“斗争精神“,这一点已经在广大中国人民心中形成共识,是毋庸置疑的。

但向前追溯,我们可以发现,不同时代对孙悟空“斗争精神”的解读与再创作有非常显著的差异,深刻反映了该时代特有的文化价值倾向;基于这个认识,今天我的报告,以“《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80版序言”“20版序言”和《黑神话悟空》中的孙悟空形象为例,分析这些解读、再创作中孙悟空“斗争精神”的转变,探究其反映的文化价值观的变迁趋势。

 

80版序言这样写道:

我们不是笼统地肯定孙悟空的斗争,而是因为他的矛头是指向昏庸残暴的封建统治者和为害人民的妖魔鬼怪,他对于人民却是关心爱护的。

孙悟空斩妖诛怪、为民除害的正义行动,以及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广大神通,符合当时人民群众的愿望,寄托了古代人民征服自然力的理想。正因为如此,所以几百年来,孙悟空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可爱的神话英雄形象。

 

为求全面,分析英雄形象的时候,不应该忽略其对立面,既恶人的形象;更何况,妖魔、神仙作为孙悟空斗争的主要对象,其形象解读对孙悟空斗争精神的诠释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们来看一下80版序言中对妖魔、神仙形象的解读:

《西游记〉描写取经途中遇到的许多妖魔鬼怪……更多的是象征危害人民的社会恶势力,是社会现实的反映。……这又正是明代社会"豪横之剥削无巳,官府之征求无艺”,人民群众被剥削得“寒暑之衣食不给 心的社会现实的反映。 这些描写是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有着真实的社会内容的。

《西游记》还揭露了那些为害人民的妖魔往往跟神仙、佛祖和菩萨有关系。…… 这些妖魔鬼怪不是仙佛的部下,就是他 们的亲属。 对于这些为非作歹的家伙,每当孙悟空追根寻源时, 他们的主子往往就出来以“ 收服” 为名,行保护之实,不让孙悟空打杀。……这里写的神魔关系,实际上反映了封建社会里统治阶级上下勾结,并且怂恿患帮凶爪牙肆意压迫剥削人民的社会状况。

 

80版序言解读的“斗争精神”,本质上是“爱护人民”“为民除害”,认为他的斗争精神反映了广大人民对残暴的封建统治者进行反抗斗争的愿望,并对此举了很多孙悟空反对统治者、拯救百姓的例子;而作为斗争对象的妖魔是危害人民的恶势力,妖魔与神仙是现实社会中上下勾结、剥削人民的统治阶级的化身。这样的解读,应该说符合当下对西游记作品内容的广泛共识,似乎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但是如果我们和后来者对比,会发现这种经典解读的独有品质。

 

20版序言:

孙悟空的卓荣不群不仅在于他体现了非凡的英雄品格,还在于他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毋宁说是出于一种朴素的正义感和他特有的在斗争中开拓人生、获得无穷乐趣的心理特征。

他既肩负着匡世济民的伟大责任,又不断追求着自我的价值,两者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孙悟空的自我意识首先是表现为对自由的渴望。为此,他不断反抗神佛对他的羁糜。其次,是对自尊的坚守。……秉持着所谓“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的理念(第七回)。再其次,是对自娱的追求。他总是以降妖伏魔为游戏,必要时连神圣的取经也要让位于他的"耍耍" (如第六十八回)。 ……在反抗和斗争中,他已经得到了极大乐趣,已经实现了他对自我的追求。

弘扬人的主体精神的倾向更是贯穿全书始终的。

 

20版序言中着重强调了孙悟空的自我意识,对“自由”“自尊”“自娱”的追求;相对的,孙悟空的斗争目的中,虽然也兼顾到了保护民众的正义性,但凸显个人主体性、实现自我意识的部分已经占据了主要地位。

反过来看,《西游记》所写的称王称霸、残民虐民的妖魔,也是社会上各种黑暗、邪恶势力的幻化。

作者还经常描写妖魔与神佛间于丝万缕的联系。许多妖魔来自神佛,收伏后义归于神佛。作者一再点染这些神魔关系,实际上是对当时普遍存在的上下勾结、纵徒为恶、姑息养奸、官官相护现状的旁敲侧击,加强了作品的社会批判性。

人生的灾难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来自社会的。人生的另 一大难题来自自己的内心世界,“ 降魔 ”其实就是这种内心斗争的具象化。实际上,所有的灾难都必然在人的内心引起尖锐的冲突。 有时,战胜这种内心冲突比战胜外部的妖糜更困难。 因此,《西游记》还直接描写了人的心理矛盾,这种矛盾有时甚至构成重大的磨难。

20版序言中,虽仍然点出了妖魔鬼怪是恶势力象征、神仙与妖魔的勾结,但同样强调了“自然”“人心”带来的困难;又强调了“有时战胜内心的冲突比战胜外在的妖魔更加困难”,强化了“心魔”在斗争对象中的地位,这与全文强调自我意识的解读方向是呼应的。

我们将两版序言中对孙悟空斗争精神的解读进行对比:

在斗争目的上,80版的序言里,“爱护人民”“为民除害”的成分占据着主导的位置,孙悟空的斗争精神被解读为广大人民反抗封建压迫的革命追求、历史使命,体现的是当时仍然处于主流地位的革命价值观的色彩;而20版的序言中,“为民除害”这个特点失去了革命性、时代历史性,转而成为孙悟空个人品格的一个部分,而斗争的出发点转向了“为了自我意识的实现”,直接点说,就是从“为了他人而斗争”,转向“为了自己而斗争”;

与之相呼应的,斗争对象的解读也发生了转向:80版序言里,“妖魔”是绝对的主要斗争对象,序言花费了大量笔墨说明妖魔对民众的残害,强调的是妖魔神佛作为社会恶势力的象征;但同样地,在20版序言里,妖魔的恶势力和神妖勾结也提到了,但是没有把妖魔作为主要的斗争对象,也没有突出其对社会现实的反映,而是将其与“自然险阻”“内心魔障”并列,单纯作为取经路上的困难,强调的是妖魔作为帮助孙悟空实现个体价值、伸张自我意识的磨炼。

而在《黑神话悟空》中,孙悟空的形象刻画又有了较大的改变:

神仙都说,做猴王时的孙悟空,是他最顽劣凶残的时候。但那时的他,除了与天庭争斗,鲜少打杀其他生灵。倒是后来拜了师父,成了行者,有了方向,才又多出许多霹雳手段。偷抢拐骗,杀人放火,毁山灭洞,通通不在话下。说这步云鹿,是孙悟空的步云履所化,能看出他无拘无束的灵动性情,却也暗藏着他心中的那份凶狂。一旦落了下风,本相便显露无遗,再也装不得那份逍遥矣。

凶匪恶徒,他天性不肯姑息;鬼魅妖邪,他乐得斩草除根。西行路上的累累血债,虽各有缘故,却多半都要算在猴子头上。

 

 

因为空有天赋,不思进取

小富即安,沉迷享乐

想安逸,又想名利

想快意江湖,又想成佛作祖

哪有这样的好事

身本多忧,怎可全求

牛魔王如此,孙悟空也如此

 

 

非常明显的,在《黑神话悟空》的刻画中,孙悟空的斗争精神化为了纯粹的暴力欲望。在斗争的目的方面,他一方面“想安逸,又想名利,想快意江湖,又想成佛作祖”,所追求的已经完全变成了个人私欲;这里包含了对“追求自由”的成分儿女,但也凸显了对世俗名利的追求。当然,目前并没有明确写出屠杀无辜群众,相反略微体现了他同情普通人的一面:

 

悟空叹了口气,道:“八戒,不若我们辞了果位,告老还乡罢。我回花果山,你回高老庄。”

八戒一愣,没想明白为何大师兄突然换了话头。

“要回你自己回,我可不回!回了高老庄还得自己种地收菜,现在啥都不用做,就有吃不完的供品。要多少花样,有多少花样。”

“这供品,本该给那种地收菜的人吃。我们吃了,他们就少吃一点。”

 

但是和前面浓墨重彩渲染的“暴力欲望”“追求名利”相比,这种 “同情心”只有点到为止的侧面描写,没有直接的语句证明他是以这样的同情心出发、抱着为民除害的目的进行斗争的;换句话说,在主创团队的形象刻画策略下,“为民除害”可以说已经不是孙悟空斗争目的的一部分了

当然,斗争的对象, 虽然仍是妖魔、神佛,但《黑神话》的妖魔、神佛形象又与《西游记》不同,以妖僧广智为例:

 

在老和尚的关照教导下,广智真就学会了读书写字,清规戒律,慢慢融入了和尚之中。

锦襕袈裟……老和尚一心一意地想要,广智想报答老和尚的恩情,就仔细替他谋算起来。

广智从未料到,只因自己的一念之差,红色的火浪,吞噬了他熟悉的整个禅院。其后,老和尚自戕,凌虚子死在了金箍棒下,连黑熊精也受降去了南海。他深觉自己连累了许多人,认定自己做人实乃惨败,便弃了和尚的身份,重回山中,照着老和尚教的佛法,好生悔悟去了。

 

《黑神话》中孙悟空一开始就在妖魔的行列中,是花果山割据一方的山大王,后来为私欲反抗天庭,大闹天宫失败,屈服于天庭而开始取经,取经路上一路打杀自己的妖魔同类,最终完成了妖到佛的转变。游戏中,这些妖魔的形象反而更加丰满鲜活,丰富多样,都具有了人性的色彩(虽然他们还是伤人、吃人的),广智、黑熊精、黄风怪等孙悟空曾经的敌人都进行了正向的刻画;而把天庭刻画成进行人体实验、暴虐妖族的邪恶强权,把神、佛塑造得残忍冷血。一番刻画下来,孙悟空妖魔化、残暴化了,妖魔立体化、人性化了——英雄具有了恶徒的特点,而恶徒具有了英雄的人性,到头来不管是孙悟空还是其他妖魔都在干着损人利己的事情,走到了人民的对立面。真正的为民除害的英雄在哪里呢?至少,《黑神话》的孙悟空不是。

那么,根据这三部不同时期的西游记解读作品,我们可以梳理出孙悟空斗争精神的演变脉络:

 

斗争目的:为民除害,关爱人民——彰显自我,实现自我——追求名利,纵情施暴

斗争对象(妖魔):恶势力——人生困难——有污点、有苦衷、有人性的反抗者

卫民除害的革命斗争——矛盾内化的自我实现——狭隘茫然的暴徒军阀

 

可以明显看到,孙悟空斗争精神内涵的转变,并不是突兀的,而是呈现出循序渐进的过程:首先,斗争的目的中,为人民奉献的成分,从斗争的最高目的,变为个人性格的体现、实现自我的手段,最终被完全舍弃;而“实现自我”的、个人主义的成分,从没有提及,变为与“为人民服务”并列,最终完全占据主导地位。

这样的发展,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告别革命”、转向“人道主义”的文学思潮是高度一致的。广州大学文学院陶东风教授认为: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有两种文化传统:一是革命传统,一个是启蒙传统。20世纪80年代以前,革命传统占据主导地位。进入80年代以来,启蒙传统作为对革命传统的反拨而出现。所谓的“启蒙”,其实是传承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前期、可以追溯到西方启蒙运动乃至文艺复兴的文学传统,也就是关注作为个体的人,提倡个性解放、鼓励个人欲望的实现,体现出相较于封建制度、封建文化的进步性。19版序言的解读转变,很明显地呈现出这种“追求个体的自我实现”的价值倾向,体现出改革开放以来文学界个人主义思潮上扬的大趋势。

但是,完全肯定个人欲望,必然导致私欲的膨胀、对他人权利的无视乃至侵犯,这是早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文学作品中就广泛体现的。随着“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逐渐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取代,个人主义思潮成为绝对主流,革命时代雷锋、焦裕禄式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无私崇高精神在当下几乎已无立锥之地。如果说19版序言的孙悟空好歹还把“关爱人民”作为“个人实现”的标准和手段,《黑神话悟空》所呈现的孙悟空已经把个人欲望膨胀到顶点,其斗争行为完全舍弃了“奉献人民”的立场。当然,他的反抗也宣告失败,自己背叛所谓妖族、变为了天庭的走狗,变成了最初的自己反抗的对象。 

其次,斗争的对象即妖魔、神佛,从恶势力的象征,成为了与精神磨难并列成为“人生路上的困难”,最后化为既有人性也有污点的立体形象。这种变化路径,展现出不同时代下人面对困难、敌人的不同态度:在革命时期,困难、敌人是压迫人民、反对革命的统治阶级,而人民是团结起来反抗压迫的英雄;在告别革命精神、个人主义思潮上扬的过程中,困难、敌人逐渐内化了,我们现在也有很多人会安慰自己说:“你遇到不好的人、压迫你的人,是对你精神的磨炼,你要克服这种磨炼达到精神的完满”,人不再寻求对抗外在的困难、敌人本身,而是把它们内化于心、转化为个人的心理问题、个人的人生问题,以此减轻痛苦,达到个体的幸福与个人价值的实现;最后,人们发现纯靠心理安慰是绝对无法消除痛苦、实现自我,于是仍然企图回到“反抗”“革命”的立场,却发现自己和周围的人已经都不再值得信任、团结,而是都在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变成了《黑神话悟空》所刻画的虽然有人性、但是却都自私自利、不惮于损人利己的“妖怪”——被压迫的人竟然拥有了压迫他人的品格。

历史的发展趋势告诉我们,压迫者的剥削与反压迫者的反抗是长期存在的,与强权斗争是文艺作品经久不衰的主题。孙悟空作为中华民族斗争精神的代表形象,在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解读和文艺再创作中,在“告别革命”“人道主义”的思潮下,其斗争精神舍弃了社会主义革命的人民性、进步性,转向了个人内心的斗争、追求个体意识的实现;然而,残忍的压迫者和残酷的现实又怎能容许人光靠内心的慰藉就摆脱痛苦、实现自我价值呢?于是,《黑神话》的悟空向天庭挥棒了;然而,失去了人民革命的进步性的所谓“斗争”,失去了“为人民服务”“关爱人民”理念的个人抗争,终究只是自发性的、无序的,最终像中华历史五千年来上演过无数次的农民起义一样,演变到起义者私欲膨胀、抛弃人民立场的局面,在《黑神话悟空》中,则体现为孙悟空个人纯粹暴力欲望的宣泄。

抛弃了革命精神、人民立场而追求个人的自我实现,最终是达不到内心的和谐、也实现不了自我价值;抛弃人民立场、纯粹为了个体私欲而进行的个人抗争,最后不是因为个人势单力薄而被打败,就是个人成功走到人民的对立面,从屠龙者变为恶龙。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文艺作品,就连现实里我们也已经见证过数不胜数的例子。

个人主义的人生道路,究竟是越走越宽,还是越走越窄呢?时至今日,在个人成就越来越难以实现、生活压力越来越巨大的当下,我们也许会发现,个人奋斗的道路并不如父辈所说的那样好走,也并不一定能带来我们所期盼的幸福。当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负重前行、不断思索时,我们也许会发现,我们终究会抛弃前人的道路,正如前人总要抛弃他们的前人的道路;然而,兜兜转转,兴许我们最终会得到一个看起来熟悉的答案,正如我们阅遍世间繁华之后,最终仍然会倾心于那个经典的孙悟空。

 

(作者系人境院第二届写作研修班学员)

 

编辑:红日欲出

来源:人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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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5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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