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克梅特│造访哈瓦那(1961)

 
 
编者按
 

  希克梅特应诗人朋友尼古拉斯·纪廉之邀,于1961年5月12日访问古巴,停留了半个月左右。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古巴革命是1917年种下的奇妙之树的枝条上结出的完美果实,“我在古巴已经呆了五天,但感觉像是从革命伊始就一直在这里似的。我感觉自己仿佛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之中……我在这儿找到了我所有的青春。尽管面孔不相似,花朵与果实也不相似,这儿仍让我回忆起俄国革命的初期。有一些相似之处,这种相似让我想起了我十九岁的青春年代。”除了在著名长诗《稻金色头发的女郎》中感人的一段(“在古巴这片土地上,六百万白人、黑人、黄种人和混血儿正快乐地播撒下一枚灿烂的种子,所有种子的种子∕……你能画出幸福来吗,阿比丁∕你能画出1961年盛夏的古巴吗∕大师,你能画出‘赞美吧赞美吧 ,我看到了这一天我可以死而无憾了’吗”)以外,他还同时构想这首气势磅礴之作:“我将尝试写一篇关于古巴的大型诗歌报道,为此我将像一个致力于保卫古巴的民兵。”他认为,为人民而创作的文学应当保持高水平,革命诗歌的质量在所有文学中更应保持在最高水平。

  希克梅特的诗在西班牙语世界也颇有影响,切·格瓦拉引用过他的系狱之作《给妻子的信》:“我将独自前往墓地,只遗憾没把一首歌写完”。不过系统性的翻译则较晚。

 

〔土耳其〕希克梅特(Nazim Hikmet)

译者│吴季

造访哈瓦那

1

 

从布拉格飞往哈瓦那的航班在等候古巴芭蕾舞团

 

她们在社会主义城市里演出了六个月的舞蹈

她们是五彩斑斓的鸟儿,在尖叫声中从炎热的海岛起飞

我始终习惯不来

飞机离地而起时,种种事故便浮上了脑海

   尤其在系上安全带的时候……

 

我们一身纯蓝

边上坐的是一个莫斯科姑娘,一位地质学家

玲珑可爱有着天堂般眼睛的一滴蜂蜜

她说古巴比乌拉尔山脉稍为年轻一些

      年轻了两百万年吧

         但它地下的资源

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宝藏,就像乌拉尔山脉一样

 

我漫游地层之下我的头撞到了树根和骨骸,黑暗中闪闪发亮颜色各异的一堆堆金属矿藏

 

我们的人正在大西洋底的古巴土地上寻找石油呢她说,这要在摇曳着长长的水草和鱼群的海床上钻探才能发现

凸着眼睛鼓着肚皮浑身带刺的鱼儿正往我潜水头盔的玻璃上撞啊撞

她说我们会找到的,古巴不能没有石油我们会找到的

我很有信心他们一定会找到石油可是小娜塔莎怎么受得了这里的炎热啊

 

我在哈萨克斯坦工作了两年她说那里的气温高达45度至48度呢,在我之前就有来自巴库布尔诺佩什特华沙北京瓦伊玛的工程师了

菲德尔·卡斯特罗恨不得我们能像热带阳光下的雨水般倾洒钢铁

菲德尔很希望能够不为蔗糖所困

 

欧洲在我们下方但古巴芭蕾舞团把手表调到了哈瓦那时间她们奔跑在自己家清凉的石头上

我想不通我们是在追逐白天呢

        还是夜晚

     我们的寿命在变长呢

        还是在变短

我看到我们正越过翻滚的波涛中的

           欧洲海岸线

我看到我们身在大西洋上空

内心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

这是我头一回离开这片广袤的土地

 

大帆船航行在汪洋之中在巨大的风之玫瑰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美人鱼之间在羚羊皮上绘制的地图的遥远呼唤与我内心的不可思议之间

 

没有地平线

蔚蓝在变紫,变暗

这颗星球由一些极之残忍的生物统治它们以钩子为手它们头顶上长着独眼。在夜间我们的飞机降落在这颗非常小的星球上

经过六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我们的飞机在夜间降落在圣玛丽亚岛

岛上讲葡萄牙语

我想到安哥拉

暴动始于刚果圣萨尔瓦多附近的咖啡种植园并且蔓延开来

 

我们已经在七个星期内杀死了三万头这种动物只要雨停了下个月我们还将再杀死十万头

葡萄牙军官在罗安达如是说道。

 

月亮升起时,我们的飞机起飞

撇下圣玛丽亚岛无助地留在海中央

月光下一个油漆脱落了的旧浮标的悲伤在大西洋的水上飘来荡去

 

我睡着了

醒来时

满天都是我不认识的星星

星光也在快速地消隐

古巴芭蕾舞团的姑娘梳着头画着眼线涂着唇膏在这个密闭狭小的空间里清晨的刺激以柠檬树林般淡淡的气息催她们成熟起来

 

太阳升起了

水下深处由暗蓝至浅绿

青青的波光之上珊瑚岛像可怕的蛇群弯弯扭扭地伸展

 

古巴海岸与海湾已映入眼帘

成列的海湾彼此相衔宛如一只只银盆

古巴海湾的水域甚是宜人容得下昼夜航行在七洋的所有船只

我知道古巴岛是墨西哥湾的篮筐里一枚天赐的果实

古巴没有蛇也没有毒蝎

没有野生动物除非你把萨帕塔沼泽里身长七米的鳄鱼算上要是你走到它们身后给它们一棍子那它们就完了

科希马尔岩崖下的鲨鱼也一样

早晨你把一粒橘子籽儿撒进炎热湿润的土壤里到傍晚你就会发现古巴有了一片柑橘林

 

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关于人类的青春和希望的故事

这个故事他们比我更好地讲起过他们还会比我更好地讲起

这个故事人人皆知不论是友是敌

 

受着蛇王巴蒂斯塔的奴役

受着美国佬和本国的

甘蔗百万富翁

以及美国佬和本国的

烟草和咖啡百万富翁

以及拥有坦克和飞机的一支五万大军

(他们在军营里阉割勇士们

挖出他们的眼睛再殴打致死

警察局大门前躺着腐烂的尸体

每天夜里尖叫声冲破警察局的墙壁像浑身是血的鸟儿在炎热的黑暗中扑腾)

还有弗兰克派的神父

和赌场

和海洛因批发商

以及美国佬和本国的

匪徒的奴役

仅哈瓦那就有一万五千名妓女

像搁浅的鲨鱼那样烂掉

散发着腐尸恶臭又夹杂着浓郁花香的巴蒂斯塔将军

六百万总人口有四百万在挨饿

十万人患上肺结核

过去十年里古巴给美国佬带来了十几亿美元的利润

受着美国大使

美国陆军空军海军

和美元的许许多多年的奴役

 

1956年11月82人乘格拉玛号出海包括菲德尔

1956年11月他们从靠近了古巴海岸的格拉玛号上跳进海中海水没过他们的腰他们把枪举过头顶

在突如其来的

炮火和机枪扫射下登岸

躲避着在黑暗中警犬般嗅来嗅去的探照灯

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的喊声

大青蛙跳进沼泽里

他们潜入甘蔗田

爬上棕榈树和椰子树遍布的山丘

在内华达山脉会合

 

82人中有12人活下来了包括菲德尔

1956年11月有12人活下来包括菲德尔

1956年12月有150人活下来包括菲德尔

1957年2月有500人活下来包括菲德尔

包括菲德尔

他们变成了1000人变成5000人包括菲德尔

他们变成一百万人变成一亿人变成了全人类包括菲德尔

他们在1959年1月摧垮了巴蒂斯塔

和五万大军

以及美国佬和本国的

甘蔗百万富翁

以及美国佬和本国的

烟草和咖啡百万富翁

还有军营

还有任尸体腐烂在门前的警察局

以及海洛因批发商

和赌场

以及美国海陆空部队

和美元

古巴空气中腐尸的恶臭夹杂着浓郁花香的气味一扫而空也就是说对美利坚合众国的恐惧一扫而空

 

我们正在接近哈瓦那空姐说

棕榈树棕榈树有人大叫起来

    我还以为她在喊妈妈呀妈妈

 

古巴芭蕾舞团像巨大的蝴蝶在舷窗里翩翩起舞

经过十八个小时的飞行我们降落不是在地面也不在水泥地上我们降落在光亮中

在光亮中我看到了他们三个人两男一女周身裹在光亮里

有一个留着胡子

他们都很年轻

我辨不出哪个是白人哪个是混血儿哪个是黑人

我辨不出留着胡子的那个是白人呢黑人呢还是混血儿

我辨不出那个女人是黑人白人还是混血儿

他们的眼睛如此相似他们眼中的一切也都如此相似无论怎样都区分不出他们的肤色

在这融化散布揉合创造的阳光下血液和肌肤如歌谣与游戏般相互交融

他们三个都穿着淡蓝色衬衫和橄榄色的裤子

腰带上别着带绣花手柄的手枪手里端着机枪

其中一个整理好贝雷帽塞进了肩章下面

我辨不出她是白人黑人还是混血儿

再往后无论白天黑夜任何时候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我都遇上了他们有时乘了满满一卡车有时就一个人

有一次她们在作家协会宫的门口站岗

     两个女孩都才十四岁

古巴女孩像我们的安纳托利亚女孩一样长得很快

     她们的机枪随时准备开火

     她们的绿色贝雷帽微微斜向她们的黑眉毛

 

有一次他是一个黑人满头卷曲的白发巨人般魁梧

靠在银行门口

机枪就放在他张开的两腿之间的地上

有一次她在电视上朗读我的诗腰带上的枪没有摘下

她是古巴最伟大的女演员

 

我们乘坐一辆白色凯迪拉克前往哈瓦那

我生平头一回乘坐这样的轿车

        这不是轿车是海洋

百万富翁逃去了迈阿密

我的脑海中油然浮现出沙皇的宝座

  十九岁那年我在克里姆林宫坐在宝座上拍了张照片宝座给东西盖上了

 

2

 

大汗淋漓的皮肤汗衫似的热乎乎地粘在我背上

夜里我从酒店24楼望向这座城市

我看到的仿佛是一片阳光四射下的大海

黄的蓝的橙的绿的鱼儿灿灿生辉

妆点着白色珠贝的巨型昆虫

开出长长的羽状红花儿半动物半植物的岩石

夜里我从酒店24楼倾听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掩埋在歌谣里了

泥土中石头中树叶中的歌谣

歌谣就像摇颤在泥土中石头中树叶中的热气

歌谣就像空气里的氮什么的

歌谣啊坚果的壳儿和果肉和果仁

歌谣啊花朵的芬芳

歌谣啊西班牙阿拉伯非洲歌谣

歌谣啊女人眼中和臀上的歌谣

歌谣啊男人温暖的手

歌谣啊比赛的脚和腰和肩的歌谣

我乘电梯下到大厅

电梯里的乡下姑娘来自奥连特省巴亚莫村

到城里来学习缝纫

住在自由哈瓦那酒店墙上有着百万富翁影子的公寓里

酒店原名希尔顿

多到有2400万啦

电梯里的乡下姑娘从布尔萨省安卡拉村庄来的姑娘你们在伊斯坦布尔做什么工作啊姑娘们你们是怎么给送到希尔顿来的

她们说希尔顿不叫希尔顿啦叫作别的它的名字早就改成自由伊斯坦布尔了

她们笑了用涂着指甲花的手捂住嘴

地主们也跟着美国人逃走啦

那些土地

我们平分了

 

我在大厅里看到伊万诺夫了也就是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

肩上披着皮夹克

    腰间系着纳干手枪

       银灰色卷曲的胡子

在菲德尔·卡斯特罗的照片下方

他向黑人卫兵讲起他们是如何进入彼得格勒冬宫的

可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在1941年保卫莫斯科的时候就牺牲了呀

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死在1941年灰白的胡子浸透了鲜血

雪正下着

雪橇驶过蒂维尔斯科伊街木制底板在雪地上划出一条路

高加索人阿利扎德踩着列兹金卡舞步走进大厅头戴阿斯特拉罕皮帽手中持剑胸前挂着银头子弹两处伤口仍隐隐作痛

一打招呼他就开始跳起谢赫·沙米尔舞而哈瓦那姑娘会把手指放进嘴里

可三个月前我在巴库还见过阿利扎德呢他从双色伏尔加汽车下来人已老态龙钟

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大厅里的代表们

昨天抵达哈瓦那的人

阿根廷人智利人赤道几内亚人巴西人意大利人印度人马达加斯加人芬兰人捷克斯洛伐克人

法国人扬·皮埃尔正和马提尼克岛的代表聊着

可我晓得扬·皮埃尔早已死在马德里城下被希特勒的坦克碾死了

但扬·皮埃尔就站在我面前脸庞好似一颗年轻的

  不起皱的

    嫩苹果泛着红

        因为寒冷

1922年莫斯科零下27度的寒冷

这里是1961年哈瓦那35度以上的炎热

 

3

 

我漫步在哈瓦那的街道上

我区别不出柏油路和树木了

我分不清汽车和柏油路

    雨水和阳光

     深蓝色的游泳池和白云了

我分不清女人和水果

    儿童游乐场和自由

没法将这座城市的人民和自由区别开来了

我分不清机枪和门有圆柱子的门没圆柱子的门铁的木头的玻璃的门大的小的所有街道的门

分不清大西洋和沙袋堆成的路障

根本就区分不出望着美国航空母舰幽灵的人和沙袋堆成的路障

分不清乡下母亲和总统府

分不清何塞·马蒂的纪念碑雕像半身像和菲德尔的照片尤其是石版画

分不清菲德尔和民歌和国际歌恰恰舞康加舞分不清菲德尔和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前进,前进

我分不清菲德尔和一长列把手搭在彼此背上跳伦巴舞的十万人了

区别不出菲德尔和哈瓦那

我看到了马克思在书籍封面上在菠萝和矿井之间留着大胡子刚从内华达山脉回来我看到马克思

我看到了列宁我每天都越来越多地看到他我在阳光明媚的墙壁上看到列宁在小小的红星和西班牙文中间

列宁站在古巴国旗环绕的红场高高的木台子上伸出手臂发表讲话

我在歌谣旋律中遇见了尼基塔

我遇见了呲着仿制鲨鱼牙的肯尼迪

我看到一块块包装板钉在银行和工厂等处的门上

写着收归国有通常是用红墨水写的

我看到了农民

他们右手拿着地契左手拿着合作社的钱包看起来就像在梦里

我看到了革命种下的五千多万棵树和一万所学校

我看到了来自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建筑师或者更确切地说来自一个更幸福的世界比方说来自二十一世纪中叶

一些胡子刚刚汗湿了的建筑师他们建造花园和建筑物其形状与色彩是人类的眼睛在地球上不论何处都前所未见的

建筑不像现成的衣服比方说吧渔民们的房子家家户户不同珠宝盒也彼此有别

原来社会主义革命的建筑师们对古巴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有很多美好且直截了当的话要说

他们懂得怎样把炎热变成凉爽将黑暗变作光明

 

我遇见工人

自从我来到哈瓦那还没有人像他们那样满怀自信地走过哈瓦那的街道

在哈瓦那我每一天都会年轻一点

我的嘴里每一天都会少一点这个世界的苦涩

我的掌纹每一天都会变得更柔软一些我相信远方有个女人在想着我每一天多想一点但只想着我

每一天走过哈瓦那街头我都唱着更欢快了一些的歌谣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前进,前进

 


(1961年,在哈瓦那动笔,于莫斯科完稿)

标题:Havana Röportajı

 

 

[1] 直译:想要逃离蔗糖的地牢。也就是开启古巴工业化,而不是一直局限于以蔗糖等少数作物为经济支柱——这是殖民地以至诸多经济落后国家的常态。

[2] 圣萨尔瓦多:安哥拉西北部城市,原刚果王国首都。该地区刚果人断续发动叛乱,反对强迫劳动和土地征用,招致葡萄牙殖民者报复,于1961年至1974年间将人口大规模迁移至邻国扎伊尔(现为刚果民主共和国)。1975年安哥拉脱离葡萄牙独立后,该市更名为姆班扎刚果。

[3] 罗安达:现安哥拉首都。

[4] 奥连特省:古巴东部省份。

[5] 自由哈瓦那:原诗此处同时使用西班牙语加上括号里的土耳其语。

[6] 地主(ağalar):土耳其旧式领主称号。

[7] 列兹金卡舞:北高加索地区列兹金人的一种民间舞蹈,男子独舞时通常手中持剑。阿斯特拉罕是列兹金卡舞盛行之地。

[8] 此处用西班牙语(somos sosyalitas palante palante),当时引起强烈共鸣的一首歌。

[9] 即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曾读到有论者称希克梅特对赫鲁晓夫颇抱幻想。估计是指望他充当新时代的列宁……这确实是希克梅特政治局限之一例。但苏联当时仍支持古巴革命,希克梅特有此幻想也不足怪。

[10] 收归国有(nacionalizado):或“国有化”,此处为西班牙文。

 

编辑:红星闪闪

来源:工人诗歌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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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5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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