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库】张承志:《有名的马》(Alder-tai hulug)
文/张承志
(一)
这是所谓私人化的写作么?对有着共同心绪的人,这是共鸣的途径。人们别无一策,窗外喧嚣着不平:加沙被逐日地屠戮,资本在推动着战争——唯有苍凉的古调,寄托着一丝希望。
已是第三次沉浸在反复的吟诵里。写在纸上的几段蒙文词不达意,然而它们难与流行曲交流。《恋阙与胡琴》是第一次;第二次在《Alder-tai hulug》里加上了拉丁转写,几番修改,其实是我习惯了这种形式。
真的追求会在尽头撞上自己的形式——我愈来愈明白了这一点。本来我的文学第一步就上的这条路,沿着它踟蹰踉跄,未曾收获太多也没有背离。这回是第三次,像回到了原点:我的第一篇印成铅字的作品是用蒙文写的,此刻修改的是这种文体的最后一篇。
关于第二次不得不补几句:那一回,当我兴奋地把散文题为《Alder-tai urō》(有名的小马),收录了九个蒙文双句,不仅集合发表而且收入散文集《越过死海》之后——突然发现urō这个词写错了,应该是hulug……
如今很难再追究出错的原因。说到底,凭自学而且只凭当时的听觉和后日的追忆,就热望着阑入蒙文创作是危险的。没有谁听你的解释。我只回忆起暖暖地靠着卧坐的骆驼,在一个个山坡上一课课学过的、那本没封面也没末尾的蒙文教材。它不是用印刷体铅字排版,整本印的都是手写体楷书。我囫囵吞枣,放着羊,读完了那五十课。印象最深的是第一天:蒙文每个字母居然都有三种写法:词首、词中、词尾——多奇妙。
再以后,大概就都是听来的了。我们的日子里没有新华书店,没有字典,但它每天都在活生生的蒙语音响之中迎送,满耳朵听见的都是乌珠穆沁轻灵的口语。从思路到句子,都是地道的惯用型。听准了可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若是没听清或听岔了,就像这回的urō,一错一辈子……
后来知道古蒙语词首的h不发音,就有了为自己开脱的念头——我当初听来的hu也省略了那个h么?它尾巴上的g,好像没听见,会不会“吞了音”?脑子里的urō诡异地一住半个世纪,直到我尽心尽意地把它填进歌词,也不知道它该写成hulug。
(蒙文老师)
我想象着和已逝的牧民哥哥阿布盖说起这件事,我看见他呵呵笑了。“哈马怪(没关系)!”他毫不在乎。因为他也常常随口语,写“别字”。
当然,对他们“母语使用者”来说,蒙文并不难。那个时代的牧民差不多都是靠自学,哪怕时不时谐音别字,但人人都粗通文墨。
除了把电子档、资料库、纸质书,所有印着顺嘴的urō的地方,都改成陌生的hulug之外,我在动手作最后一次。说晦气怨倒霉都没有意思。既然错了,就只有改。既然要改,不如再写——胯下的老亚干马,已经登上了地平线。
既然笔伸进了蒙古语,就只剩下使劲学一条路。
接着……学吗?在这个年纪?舍不得放弃,但我犹豫再三。
一边还在犹豫,但鬼使神差,汉蒙与蒙汉词典已经双双翻开。我痴痴地在同源词中寻觅(押头韵的捷径)。并非为读者或“文学”而写,这是我内在的需要。
于是七十五岁以后又一次从字母开始的学习,被催动了。我不仅写,而且爱上了这个方式,同根词、变形词涌来眼底,似乎感到了新的开窍。白天初稿,夜晚默诵,翌日修改,仅仅五节十句,一年多不知重写了多少遍。我明白:写成这组生涩疵病的蒙文作品——是我的人生要务。
这第三次时空倒转,像回到了1971年。地点是三间土坯屋的、我们结束了“törih-jiāna”(巡回教学)的夏季汗乌拉小学。我想象着自己正胆战心惊地走上黑板。我不是巴赫西(老师),而是眼睛怯生生瞧着老师、手里的粉笔把一个“乌兰”写成了一条蜈蚣的,倒戈楞会计的小儿子布和朝鲁。
粉笔在打滑,老师在盯着。
(二)
以下一共五节十句。有过去一气呵成的旧作(末尾两节四句),也有近年几番推敲的新词。对付四个折磨人的圆唇元音,以及与口语的可恨不一致——都使我疲惫,只能寻词凑句勉为其难。读它们若合着《鸿雁》的曲子会顺口些,因为没了调儿,词会无处可依,我也一直是那么哼着写的。
第1节:
Martahsen~yaguma-i soni-ar jeudu-leje
(麻勒特森~牙姆~孙-讷勒~珠德勒结)
忘了的事
夜里梦见了
Mal-as malqin-du,öndō-bolala
(玛拉-斯~玛拉沁-德~昂当-巴勒拉拉)
从牲畜,到牧人
已经不一样
(知音)
第2节:
Angga~agolqsen~qima-du,
sayhan jang-tai.
(安卡~沃勒其森-恰玛都)
(塞罕~章太)
初次遇上的你,
性情多么好
Aldatahsen~hulug* ungge-höbirje
uber-un-as tanih-ugei
(阿勒答特森-忽洛* 翁各~海比拉结)
(沃伦-斯~叹恩怪)
丢失的马,颜色变了
自己认不得
* 就是它,原来写的urō错了。
蒙文双句:“奥角尔”(根干)
现在是2025年。我搬过蒙汉和汉蒙词典,沉吟着“古歌的悲调”与它缄默之中“永远的锐利”。这是一个潜伏在文化奥深处的本质,它垂目低眉,但决不呻吟。古战场听不见得胜乐,缭绕上空的是它。你尽可一不读三不知,我却追求它渐渐上瘾,哪怕迟至暮年。
接近入门的感觉太奇妙。它打通了青春与老迈之间、遭遇与修养之间的骨节,让它们连为一体。何况自古以来,牧人就不仅是羊倌而且是百勒德赫齐(baildehqi、战士),我喜欢这样一截一截地修栈道,乐此不疲地穿走陈仓。
sorohqi(学生)
第3节:
Habur~büqasun
Hab-hara~Gajir.
春天回来了
黑黑的地面
Hair-tai~qamas-sarerad~
Hara-usu böröl bolla.
和喜欢的你,离别后
黑发成白头
漫漫冬天熬到了头。挂在牧人嘴上最多的一个短语是:“地变黑了”。真的,春天的画面,就是黄污的雪地融消,湿漉的草露了出来。原来它藏着,那么多,望去一片黑色。
至于“爱”,是“喜欢”和“有情”,它听着亲近,还表达着原因和道德。如今汉地的“爱”在泛滥,含蓄的话语被挤走了。至于böröl(薄露勒),它的形容从马的毛皮到人的年纪,满盛着文学味儿。斑驳的银发,从第一次听说我便常对人讲:“白毛女”就是这个词!
(“长满艾可的山梁”)
第4节:
Hoyisi~garoo
hejiya-qi~ sareh-ugei
向北方,大雁飞
何时也不分开
Hargaq-sandrad~
haren~jug-ugei
燕子,着急了
但是没方向
(本文第4节7-8句)
我怕解释。说清楚它、以及它牵扯的道理很不容易。比如:“现场”和“对方的语言”、知识分子的方法论、写作中异族语言的思维、对他者的敬重与文明主人的权利、六十年代的时代磨炼与蒙古牧区知识青年获得的境界——都是今日低能的论者不能抵达的话题。
就让我们彼此不相知吧。我不必说,这不仅是六十年代人的一记反击、更是被歧视与被边缘的群类的一个原则表示。
第5节:
Heremu~uiqisen
hooson-ne aola-du
棚圈,倒塌了
空空的山中
Haoqin-ne,mur
harahteh-ugei
旧时的,车辙印
已经看不见
(第5节9-10句)
(三)
这些搜索、嵌入、哼着琢磨、回忆当年的惯用语——最终获得的句子,让我心里喜欢。为什么呢?开了头的轨迹,曾许下的夙愿,若能让它们首尾相接走成一个圆,哪怕村言土语,即便还藏着错误,但那就够了,岁月没有虚度。
写《黑骏马》时我随手写道,想表达一种“心绪”。没想到那是个有点先验的概念:是的,如今它们正传达着我满腔无从表述的心绪。
我暗中快乐,由于用语言夺来的自由。除了这五节十句之外,还有比如《二十八年的额吉》的四组八行尾诗,以及一些蒙文对句,如“文学的根干,是挣脱绑绳”(见插图),虽然嫌少,但只有这些。
我喜欢时而拿起纸来,边念边改,琢磨哼唱,吮咂母语和原文的感觉。层层的封锁,哪知我在向异族的亲近中,找到了神秘的出口。不仅词儿,还有韵脚,虽然,全押上头韵太吃力了我实在库磬技穷,但它们追随了牧人的思维。像手持不同维度的武器,我跳出天外,超越他们的话语,享受着为被歧视者复仇的快感。从1978年6月号在蒙文杂志“花的原野”上,我写的蒙文初次被印成铅字(《作阿尔丁夫》)算起,努力四十五年,我走完了这条路。
(理想的“查干”:白马)
生逢斯世,我意识着上述思想而写作。能写出不仅内里异类而且书写异文的语句,并靠它们获得双重的知识和立场,于我含义重大。本文罗列的双句,是我的重要作品。
它们没能攀上蒙文诗歌的韵律之梯。我的能力仅至于此,但我倾诉了胸中的热情,去靠近我企图抵达的水平。
这是有难度的写作。感激乌珠穆沁草原,是的:它是支撑的半片世界一半肩膀,它丰满了我单薄的文学。
完成于2025年初夏犠牲祭,读完巴勒斯坦九零后诗人的诗集《玫瑰朝上》后
编辑:雁回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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