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玫瑰坚韧》

 

 

《玫瑰向上》

莫萨布·阿布·杜哈著、李婉译,北京联合出版社,2025年

 

A.

公众号的私信中,一天突然出现了《玫瑰朝上》的译者留言:想寄给我一册,希望我读。

书拿到以后至今天,我一直在品味着慢慢读。或许不是读,我是在想象,我想象着自己参加在他们之中。我从参加其中、从意识到这种参加是人的标志与革命的反省那天起,一刻也没有离开。

但那天我并未意识到:资本的宣传有多么凶恶,它造成了怎样的压迫。

2015年《敬重与惜别》日文版出后我再訪日本,各报都有短短的书评,有的提及了为巴勒斯坦献身的那几个日本青年。但无形的天线,搜寻不到他们家人的一丝音响。脸上拂来一些水雾,像是母亲的泪水。有人在为她们的儿子辩护,但在舆论的威逼下,她们缄默不语。

在上野,一个《读卖新闻》的记者采访我。他们是为巴勒斯坦而死的日本人!我喊叫一般说着,指着远处大手町的高楼,檜森孝雄就在那里烧身自杀!

为他人而死

那个记者哭了。那一瞬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年轻人,跟上来了。

读了李婉译的《玫瑰向上》,那个念头又一闪而过。我是想说中国人也跟上来了么?

B.

我的思路是:

只要巴勒斯坦的苦难不被终结,巴勒斯坦的抵抗诗就不会消失。一代一代,前仆后继,哪一个都有独创的绝句,没有天才与平庸之分。阿拉伯语学者池田修指出,最早的抵抗文学主流,是使用通俗语的大众诗。随着1948al-Nakba(大灾难)的发生,巴勒斯坦诗人迭出,就连我也在《遗恨与尊严》一文中列举了若干名。

莫萨布·阿布·杜哈给人的振奋,也许不在于他的诗作而在于他的年轻——这样说完全没有小觑他的诗本身、尤其艺术性的意思。你瞧,他是90后的巴勒斯坦诗人,他拥有时间,能和卑鄙的世界再周旋一个世纪:这多么鼓舞人!殖民主义的谋略就是靠时间耗死正义、熬死抵抗者。下流的算盘拨弄着,算计着你的死后,既然打不赢活着的你。

 

抵抗

抵抗”——这项被掠夺被屠戮人民的基本人权,被新十字军主义释为恐怖并流布全球,尚远未遭受理论的清算。于是,等候良知的修复,就成了人们的希望。

莫萨布·阿布·杜哈,为义士挥泪的日本青年,翻译了巴勒斯坦心灵的中国译者——惟他们的年轻,是悲哀里的欣慰。

浏览小红书的两年里我懂了这一点。虽然短暂,难忘一瞬间小红书成了年轻正义的聚集地。我舍不得那些感人的留言,甚至刻意在公众号《苏幕德/坚韧》一文里集录了一些。特别有一句,它总说:我本蝼蚁但我愿为巴勒斯坦的不公平我愿为巴勒斯坦的儿童发出微弱的声音”——每一次读,都忍不住哽咽。

我高兴地读到《玫瑰向上》的译者在《译后记》里也使用了Ṣumud/苏幕德(坚韧)这个概念。是的,它就是信仰,是一种境界和气质,是黑暗中的修身度世方式。

苏幕德:坚韧

 

 

C.

莫萨布在采访谈中说到遭受空袭时——

我看到的第一本书就是《诺顿美国文学选读》非常讽刺的是我们在加沙和巴勒斯坦这种地方阅读欣赏崇拜美国文学和英语文学……但是突然之间一枚美国生产制造的火箭弹或者巨大的炸弹就落了下来不仅试图杀死我也试图杀掉我们在课堂上阅读和学习的那些书

这个讽刺意味深长。

苏幕德和德先生,这一对两项,在我身边却呈现得样相严峻。读着年轻的莫萨布娴熟地应答着对他的提问,心中钦佩他的说理。但我知道:他从此将面临不休的质疑,他能一直这么温和而优雅、井井有条地应答吗?

想着,不由也联想到自己眼前的考题。自1978年以来我四十五年作家生活的终点,是讽刺的、或许也是光荣的话语死角。在这个通常是作家们衣锦还乡、演讲数钱的阶段,迎着自己的考题——我规避母语,使用胡文,以一个77岁的“40之身,作加沙式的冲锋——噢,我的表达可千万别夸张。

蒙文:“文艺的根子,脱缰一件事”

 

D.

我特别喜欢这一句: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的日落时分我都给它浇水p.26)。

苏菲的功修,喜欢选择周一和周四的晚间。在中国因古代传播的途径,它们分别以波斯语称为独善白盘山白。轻灵的一句,掠过巴勒斯坦丰满的文化底蕴。

周一或周四,在宁静的夜晚我们隔着千山万水,各自吟诵。在加沙的死者数超过五万之后,我决定加紧写完《有名的马》。遗憾我吟诵的是蒙文么?只剩下它了,像那个巴勒斯坦儿童,能投出的只有几块石头。

蒙文,国际歌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口中只有如此话语,却迎对着世纪提问——莫萨布和李婉都不会理解我选择的古怪。蒙文诗的难度不必多说。但若是一句吟成,快感就和莫萨布同乡的命中一样。

当然,它抒发的不是对草原,而是对加沙浩劫、对伊朗受辱、对不义横行的痛苦心绪。

它像夜空流萤,也像诗的独吟。其实它诉说的,只是自己的生命。

这语言本来只是为了抒发爱情,如今却被强求回答世界的质疑。这太艰难,且不公平,因为有权质疑不义世界的首先是我们。但是没什么,我们在学习坚韧的玫瑰,伸展向上的枝干。我们留下美文,不仅喊出声音,更以诗的质感。我们在接续,而不会断绝,ugei(不),لا,(不)不,苏幕德支持着我们。

E.

读完这本《玫瑰向上》的那天是星期四,翌日便是纪念牺牲的古尔邦节。我结束了太多的规避、择字、斟酌,轻轻按下了发表键。于是那块投石,那颗子弹,那段诵辞,它们就是《有名的马/Alder-tai ulug——飞进了硝烟弥漫的宇宙。

谁能料到还不满一个月:劫难又在伊朗降临。小莫萨布,他的译者,或者我——如果信守初衷,就要敢于应对。蒙文诗已成过去,今天又是周四,眼前摇曳着玫瑰,盘山白音乐回旋。我重新开机,守候新的语句。

2025-6-26,绥芬河-海参崴旅次

 

 

 

 

 

 

编辑:雁回锦书

 

发布时间:2025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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