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情義碑》

 

“四十周年之旅”(下)

(“人间的情义”碑)

哪一年已经记不清了,兄弟忙着把一块石头运来。最初让我写,后来我推给他。他一直自称“农夫”,由于喜爱《水浒》的民谣“农夫心里如汤煮”。

他也喜欢毛笔字。谁说书法只属于智识阶级?他写了我们2001年“高房尔麦里”的一句联:“人间的情义”。刻在石碑上,已经展示多年了。

五个字大大方方,农夫书法朴拙正派。已数不清多少访客闻风来过,都在“情义碑”下合过影。

很少人问,但都在想:这情义是什么?

我也沉吟。确实,说清楚这五个字,并不容易。

 

 

1-老五

此文本是为激活上篇,行文会不时闪回旧事:

已经写过那一天十三辆车到机场来接,被瘟疫阻断得久了的惊喜和笑喊。也写过了我换弟弟老五的车时,他媳妇笑着扶上方向盘说“我是驾驶员”时、我的一愣。我不敢确认。其实早见过,可是世事变化,都记不清了。

老五,一九八八年在红锣府,姑父一听他的经名恍然大悟:哈,原来你惦记的是他!明天叫他来看你。

次日从十八公里寺蹬着自行车,一个憨憨的孩子来了。冬季川区寒冷逼人,我俩站在公路边说话,他的脸冻得红红的。那天以后一别二十年?三十年?

经不能成,流落天外。分手是个娃娃,再见已然成年,直至2015年我从宣化岗下来,才与他重逢固原。

他在西口外,做过的活和受下的苦,我听说过,又淡忘了。视野里,我只见那十八公里的孩子,一瞬变了大人。

他在固原做过的和受下的,我更顾不上问。但2015年专程去了固原的他家作客。那是真正的棚户,那一晚我目击了他和一条巷子里、无地农民进城后的生计。直说又有什么?他们捡破烂、卖废品,但是生存着,一步步。

那天我的车驶进狭窄的巷子,两侧都是塑料布纸板盒。但是一旦钻进小门,里面豁然开朗。不知为啥一直笑的媳妇问了安,跑去收拾吃的。

我俩坐下,端起茶杯。唯那一次,我到了老五的家。屋内家什被褥井井有条,案上橘子苹果一色摆开。虽是棚户,不卑不亢。

也是那一回,我没留意老五的一句话:“等我把家收拾好了,哥你来住下写。”

这一次(2024),一连几天,不管说多少大局道理,老五反正缠着不放:一句话,去他家。我能说什么呢?这么写谁又能懂呢——

我说:你要是农村我就去了,谁让你那是城市。

 

 

他不听。他握着我的手,央求一般,多少遍重复一句话:大哥去吧,就一晚间,我二楼上专留着一间房,大哥你住一夜……

这么分离是能让人生病的。可是我,还是奈何着没有去。

回家后,排遣胸臆的公众号《四十年的砂溝》留言一百几十条,突然出现了一条:

留言者描写了在固原二医院门口遇上一个卖烤红薯的人,和他父亲见面一搭话便说得投机。而留言者一旁认出来了:红薯摊主就是公众号照片上的老五!

留言栩栩如生。隔着那一条留言,我目击了离别后老五的日常。仿佛我也插翅飞到了二医院的红薯摊,等着老五给我烤了一块。我掰开吃,红瓤焦甜。

那条留言像滚烫的烤红薯,咽了下去,心熨帖了。走马灯一般,他们在我眼前闪过。从老大到老六,一伙弟兄都是山里汉子,磨难苦虐,拿得起放得下。看着老五的照片不由得我独自笑了,你看他对着自己的宿命,一笑两个酒窝。这不,已经在市区买下了楼房。

我想象着自己在那座楼里小住。窗明几净,远眺长城,我翻开一本书。厨房里,驾驶员正在给我揪面片。

2-念

 

 

“无时不念你,若你念我声”,最终还是对经典叹服。它一语说透了人际的关系,包括各自的品质、真假的情义。归根到底只是一句:“你们若念着我,我就念着你们”——真理是简单的。

不易的是我们这一场相互之念,居然真真经过了四十周年。看的四周人惊叹。中间数不尽的风雨萧杀,人聚人散,但只凭着这一个“念”——我们超越了小人,成全了自己。

至今为止,连那些仇视的、嫉妒的、怀疑的,也都叉起手溜边站着,闭上了嘴。

而且故事愈来愈罕见了:近一年包家堡97岁的老姨父也坚决加入,固执地挤进了我们一群。“念”,它使情义愈发具体了,新冠结束后,已有十几批西北农民来北京看望我夫妇。

 

 

他们不打搅,只住一夜,不给我们添一丝接待之累。最后站在一墙书前留影。至今这种书前合影,我已经积蓄了一色十几张。

我们头顶的上方,飘走着一个无形影子。像是一种试炼,在无声地梭巡。都没说,但显然都品出了滋味。他们每一个都不善言,只和我紧紧靠着。

 

3-师傅窑

我总惦着师傅窑。当历史正消逝时,它是一个地标。半生四十年,只要到了沙沟,我总是尽量来这里看看。

可能由于我是个考古队员,我相信在这儿迟早能发掘出此地的历史。《师傅窑》一文记着细节: 

 

 

总忘不了他爷‘噗’一声,把皮袄甩在地上。大皮袄,西海固汉子的心爱物,翻着厚暖的白花花羊毛,平摊开铺着,使我看得暖和。”

即便此刻,膝盖上也留着羊毛的温暖。其实在这里,应该渐渐形成“民众的形式”。事不如愿,人群散了,远去的它,渐渐变成了我私人的秘境。

它常在我眼里浮现,我有时默诵,有时独享静时。这一次看望了它,我确认了它的存在。

这片土地满盛着心事。四十年时光里,我持续侧耳倾听,沉淀大小消息。包括最大的历史,我都凭些许信息、一个逻辑,编织成自己的判断。不仅如此,逐渐地我不在意事实过程了,我懂了历史即深渊,任谁也难全数洞彻。

而且:要紧的不是人们怎么说,而是我自己怎么做。

师傅窑,迟早会变成遗址埋入沟壑。以后呢,人们或许会忘却,或许永誌不忘。未来需要发掘才能发现我们,发现书里的句子、经受的破烦。非到那时人们不懂:时代的真实,以及人的接续。

我们留下的太少,判断将很困难。只能等待,等到挖掉浮土层、实现了纵横的比较后,“信心”被挖出来:在历史截点上,它真的存在。像烧炼之后的金块,静静埋在黢黑的矿渣之中。

 

 

两个小姑娘,如歌,小宝,她们可没有心事。不在乎毒辣的日晒,在师傅窑旁边的草地上,拼命的跑,快乐的喊,玩得痛快至极。我远远望着,在静寂的大山里,她俩像一对跳跃的蝴蝶。

4-父子

在逝去的熟人中,最是马启芳让我怀念。他有参悟,知義理,更有分寸。别人都躲远了他近,靠近了又立在侧后。他有一种农民的品行,让我敬重。

如今儿子文泰接续友情。我看得出:父亲的灵性和忠实,在他身上一滴不少。他开了一个馍馍店,我们住了五天,几乎每天他都送来店里的花卷馍馍。

在他家,丰盛的一桌我吃不下几口。想看看当年给马启芳写的那幅字,文泰说那间屋正拾掇,字收着呢,一会儿把字拿了出来。

院子里两个人举着那幅字。纸面上是“感激沙沟”。

当年的我只是随心涂抹。此刻的我,审视捉摸着这一句。

马启芳去世时我口缄笔涩,但《马启芳》里还是写道:

“他们都那么相似,仿佛炉子里的煤炭,由于一块块挤着,才燃起一簇火焰。在接连的多事之秋,在深藏不露的西海固,黑红闪跳,在寒夜里,把我的心烤热。”

5-“对羔”

车去老二家时天色渐渐昏暗了。与一辆车擦肩而过,掠过一阵凉意。不意想起杜甫一句诗:“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暮色中老二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正等在门口。怎能想,居然就在这如此寒村,她们网购来大把的鲜花!

视野里,四十年前的情景丝丝清晰。窑洞的炕上,一堆褴褛破絮里,横竖埋着几个娃娃。一会儿,鼻涕泥污地他们爬起来了,辨不出男女。

大概是二十年后我再来时,两个女孩紧紧挽着我的胳膊。我忘掉了——其实早就告诉过我:她俩是“对羔”(双胞胎)。我望着她俩连声叫道我怎么忘了呢,金花或是银花的一句话洞穿了我:“长得丑么,巴巴记不住。”

一句话令我无言可对。掩饰一般每凡见了老二,我都要问问对羔的情况,慢慢地和她俩熟识了。

少少通过几次信,我察觉出她俩的欢喜。时光漫长,她俩曾远行青岛打工,也都被“姬发”了(出嫁。“姬”是我的拟音)。

这一次姐妹俩请了假回家,专门来陪我和阿姨——金花忙,见罢了面就回去上班了,留下银花在沙沟。

 

 

她们是新一代都市人。于是我住的砂溝高房,就装饰着包紮精致的大把鲜花。而且惦着鲜花谢了,居然三天里又快递来一捧。我心疼花,忙完了回屋,总要多少欣赏一番。昂贵的鲜花似乎在讲述:对羔已经不畏惧穷困,在社会上立起了身。

此一刻风定云墨色。银花正在灶房帮厨给我做饭,正是沙目时分。

 

 

6-姑姑

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里,专门一笔写到一九三九年的海固暴动。有谁知道,那故事也一直伴随着我。

那一次,农民军在北面河被包围。死了的再无人顾及,骑马的突围投了延安。后日被尊称姑姑的她那年刚三岁,枪林弹雨里,父亲喊快扔下,哪还顾得上她!……

但是月琴的父亲不忍心,把她塞在怀里冲了出来。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她独自在东方版的白纸本上,抄写我那本书的《前言》。

 

 

已经是第二次。上一次是2015年,她带着制氧机南下四百公里来看我。这一次她已经八十七岁,而且是打车,又颠簸四百公里看我来了。

我抓住她的手。

一句心里话没让它说出口。其实我们都知道:明日道别,即是一世的永别。

四十年里,在西吉县,她总是警觉地护着我。

常常我已经在哪一家坐着,见换了衣服的她突然进门,一面与人寒暄,一面打量我的周围。她随时准备挺身遮住我,生怕我中了明枪暗箭。

就这么,一处穷山恶水的虎狼窝,被一个单薄冲动的我闯了进来。多少次肩头嗖嗖走过冷风,豺狗对面的事也不止一次。一个兄弟,一个家族,进而几个家族,几个庄子,其中还有姑姑——呵护着我。我像戴着护心镜,不问路险,大步流星。

 

 

从1939年被月琴的父亲背下战场,她的一生也足够有声有色。如今她一族几代人都是我的读者,我们十年一聚,千里一会,不离也不散。

我心里不安,为“那一天”到来时不能送她。但又觉得放心,因为先熟悉了她的女婿海涛,又目击了她的儿子盘山儿。小伙子们人直爽,重感情,既然对我都能半生承诺,自然是她晚年的依靠。

7-大学

人的本质其实都写在脸上。常讲的“苏来提”,并不只是容貌。友蘭那孩子眉眼间有正气,神色真挚,显然上个大学只是第一步。

吃罢了升学宴离开时,友蘭追到车窗要我题字。但不仅词不达意,字也写得潦草。后来我俩把志文三儿妈约到青岛浪大海,专门买了个文创产品的本子为她重新写了一遍。

怪了,写了两遍没写好这么一句:“上大学也可能是堕落的开始,学习真理才是我们的目的。

专心给友蘭写但没写好,我猜,原因就在命题太大了。让一个刚从山里好歹念罢了中学的农家女娃,背负上知识分子道路的沉重题目——这事显出了我的缺点:不懂出言要恰如其分,不知渠成方能水到。

 

题字教训留给自己。等孩子把大学上出了滋味,再看她需要啥。

但是我感觉:这一片风土养育的新人里,或许能降生引领时代的思想者——若是十年一代,从六零后以来他们之前已经蹉跎了几代人。公众号留言里不时出现他们的感触。如“我也是西海固人,从小听着您的传奇长大”。并非传奇,只是挣脱猥琐未曾就范传奇属于你们中的一些人,随着时代的推动。

那些人——他们中也可能出现冲决束缚的个性。可能突破表面直抵本质。可能独自获得视野,超越全球话语的流行。远不止解读我与他们父兄的故事,他们有可能铲除层层堆积的、知的谎言与污浊,执行锐利的文化批判。

8-六盘

且让我回头眺望。

1984年底,我在大雪纷飞之中徒步翻越了六盘山,在山顶上初次眺望了这片风土,为一生长旅开了头。

 

 

来到和尚铺,回首望六盘,顶峰和山口已经被山峦遮住了。想起昨天夜宿的杨河乡,只觉得天关难越。眼前路分三岔,固原城已经举步可接。(《雪中六盘》)

掂量着自己以前的文字,我踌躇,不知给它打几分。

是有些单薄,但那就是我。不管怎样,四十年前的冬月,我在这个村子实行了人生的一步迈入,并以雪中翻越六盘的行为,高声喊出了一个誓言。  

 

 

9-情義

回到那句“人间的情義”。还没有说透:情义是什么?

它先被纸板蘸墨写入了红纸,后用斧凿刻上了一块巨石。

确实,人们都对“情”不敢深信。最是人之间流行虚情假意,甚至反目为仇。说到底“情”永远只是花骨朵,一阵风便会败作污泥。她更不会由于一族同门就坚硬如铁,她要靠“義”,靠一股清凉活水常年灌浇——

義,就这样被大写着提出了。

 

 

这个“義”,不仅包含着待人的义气、天性的仗义,更有辈辈的血泪和苦苦的念想,有大时代的夙愿、和小人物的尊严。矿石跳进火焰,泥金分流,九转百炼,最后成了值得献身的大義。惟有義,才生情;義真重,情方深——这就是解锁的钥匙,这就是究里的机密。

跋涉泥泞,遭遇曲折,对一个“義”字的投奔、受难、背离、感悟,熬尽了多少人的一生!女人孩子,亲戚朋友,不舍不弃,相跟同行。随着时光叠加,“我们”于是诞生,如一个箭头,在浩莽混沌中,飞向最后一程。

就在这山野薮中,就在这初遇地点,一块大石头,像是勒石为证。它身上纹理纵横,密布着四十年的击打锤炼。

不言而喻,承受那一步踏入的生存之重,是农夫兄弟日日风刀霜剑的考验,也是我一介作家避不开也求不来的命定。不止激活上篇,既然守到了此刻,情義的滋味细腻浓醇。我们且举盅一饮,莫在意夏暑冬寒。

就像老五出西口烤红薯得到了安身的高楼、就像金花银花捧来了美丽的鲜花——门前场上,那块大石碑矗立着,它里外斧凿,但不露声色,像是公开着自己的成色,敬候命运的裁定。

2025年酷夏作

 

 

 

 

 

 

编辑:雁回锦书

 

 

发布时间:2025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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