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专栏】戴锦华谈 《让子弹飞》:精到、准确,令人拍案叫绝

 

在我的视野当中,《让子弹飞》是姜文作品当中的一个特例,同时也是姜文作品当中一个非常突出的和观众产生了强烈、持久且多方位的共振、共鸣和互动的一部电影。我之所以把它视为一个特例,是因为它是一次姜文在创作的定位及选择上的一次报复性的反弹。因为《让子弹飞》是在姜文倾全力的、极端走心的且极具原创性的《太阳照常升起》遭到了票房的冷落和评论的冷漠的回馈之后,姜文非常有意识地选择拍摄、创作的这样的一部电影。

在姜文作品当中这几乎是唯一一部有着明确的市场定位,在选题、构思和创作过程当中有着明确的拟想观众,自觉地把想象中的观众放置在整个文本的建构和考量设计之中的影片。

公平和不跪,是影片对朴素价值的坚持

《让子弹飞》作为近年来中国电影的一个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将成为电影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个案的原因是在于影片成就了“站着把钱挣了”这样的一个奇迹。

大家看过这部电影大概不会忘记姜文和葛优,也就是汤师爷和张牧之之间的那场对话,姜文左手拿起那个大印说“这个”,葛优回答“跪着”。然后姜文拿起枪,葛优说“山里”。或者跪着才能挣钱,或者用土匪的逻辑去抢劫,在二者之间,在奴才的逻辑和强盗的逻辑之间没有其他选择。而张牧之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台词,是我就是要“站着把钱挣了”。因为跪下来挣钱——张牧之说,也就是姜文所扮演的这个角色,或者我们也可以视为某种意义上导演本人的说法,他说“我嫌跪着挣钱寒碜”。就是非常口语化的、非常传神的表述:寒碜。

与寒碜相对立的、相对应的就是体面。非常有意思,体面这个很日常的、很口语的表达在近年来不仅在中国电影当中,而且在世界电影当中开始频频出现。体面,维持基本的体面,它成为了另外一个很庄严的表述的民间版本或者叫口语版本,那个庄严的表述叫做尊严的政治,人能不能拥有尊严,人能不能保有尊严,人能不能尊严地活着。这也是《悲情城市》中那个被国民政府所杀害的烈士用血写在布上的那句遗言:你们要尊严的活。

尊严的政治,尊严的生存,人为了保有自己的尊严,并且活下去的抗争。近年来,在电影当中,在流行文化当中,在世界范围之内有了一个更朴素的、更谦和的,甚至有一点卑微的表述叫体面。

姜文在电影当中设置了这个来自山中的土匪张麻子做出了这样的表述,就是他说“我不能跪着,因为那寒碜,我要站着把钱挣了”的这样一个故事。当然我们看完这部电影我们知道其实他不关心挣钱,钱不是他的目的。

这就引发了另一段被广为引证、到处流行的对白,就是张牧之和黄四爷之间的这段对白,也就是姜文和周润发这两个角色之间的对白,就是你和钱谁对我更重要。黄四爷说“我”,张说,“再想想”。黄说,“不会是钱吧”,张说,“再想想”。黄说,“还是我重要”。而张牧之最后的回答是,“没有你,对我很重要”。换句话说,这从来不是一个权力和金钱之间的选择,而是对一种更为合理的社会状态的选择。

这是与“站着把钱挣了”这样的一个电影制作、电影工业、中国电影史上的这样一个特例的一个骄傲的表述,但同时也是故事的核心之一,也是故事当中的基本的理念之一。我以为影片的成功有太多太多的元素,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是这部电影重申了一些朴素的价值,一种朴素的坚持,那么它就引发了另外一个场景和另外一组对话,那个对话就是张麻子或者张牧之对着人群喊“不许跪”。然后他声称我来鹅城只办三件事,第一公平,第二公平,第三公平。

公平和不跪是另一种对于社会正义、社会平等的一个极为朴素的,原本是现代社会、现代历史的基本价值,或者说基本的原则支撑的东西。在影片当中再度被朴素地、有情有趣地、充满感召力地表述,而且给了它一种更日常的、更基本的形态。在屈辱成为奴才和铤而走险成为强盗、成为暴民之间,我们有没有第三种选择,我们有没有第三种坚持。

可能特别爱这个电影的朋友会说,你就一直在这儿拔高这部电影,我们只觉得这部电影很好看。这部电影确实很好看,但是我们会发现那些非常非常好看、让我们看得非常非常快乐、让我们享有视觉快感,并且会在一段时间之内,甚至在很长时间之内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影片,它一定包含着某种价值表达,包含着某种意义的支撑。

电影场景与造型元素紧密结合

作为这样的一个自觉的票房和商业追求的构成的电影,它也选取了商业电影动作片的一个基本的方式和路径。而也是在这个特征上姜文再一次表现了他这种站着的特征。这个基本的特征、路径和原则就是影片当中的每一个场景都是和造型元素联系在一起的,每一个情节的形成、每一个情节的展开、每一个情节的实践都是借重一个独特的造型环节,都是凭着一个独特的造型元素才得以成立的。比如《黄飞鸿》中,整个情节的展开是依托在舞狮和斗狮的这样一个场景,以及这个场景必然出现的那样一种造型空间和造型元素之上。

但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一般的商业电影的构成方式、构成原则、美学追求的分享上面,姜文再次表现了姜文依旧是姜文。因为在这部电影当中,所有的造型都如此奇特,所有的造型都如此怪诞而美,所有的造型都这样先声夺人地直击我们的眼球,不仅直击我们的眼球,它还有更为丰富、更为回味无穷地可以使每一个人把自己放置在其间去赋予理解、阐释。

于是这部电影作为一个在接受和传播意义上都极端成功的电影,它也就引发了网络时代电影文化的一个非常奇特的传播反馈回应的模式——反反复复观影和一种惊人的细读。在重复观影当中的惊人细读就伴随着过度阐释,而所有的过度阐释都依托在影片那个极端奇特的,既是美的但又是带有震惊性的、冲击力的、非媚俗式的这种造型,及其依托着造型的情节或者我们说带造型的情节之上。

影片的开篇已经震惊了我们,就是白色的骏马所牵引的、鸣响着蒸汽汽笛的火车,在蓝天碧野之下,在山峦当中驶来的场景。那个场景与埋伏在山峰上的张麻子们、匪徒们的对切。充满摄影镜头的枪口,事实上枪口成为了摄影机视点的这样一个同构物。而这样的视点选择又和张麻子的主观视点形成了一个物理上的、心理上的和视觉表达上的对位,在这样的切换之下有开枪,有“让子弹飞一会儿”这个传奇的说法。每次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都更喜欢川剧版,用四川话说出来的“让子弹飞一会儿”才特别地到位、准确和传神。飞了一会儿的子弹使缰绳绷断,白色骏马四散奔跑,火车停下来,然后有利斧砸在铁轨上,火车出轨在蓝天中翻腾落入绿水的这样一个场景。从一开始影片就以这种强烈的造型性来冲击我们。

接下来是鹅城的鼓队,听参与主创的朋友谈起,鹅城其实是个数码奇观,马县长一行进入鹅城的时候,那个鹅城被水所包围的一个在浅滩当中突然出现的这样一个广州的老城城门前的这些风尘女子们构成的鼓队。它本身实际上是一个电子奇观,是由真景、由数码增倍、由后期特制所形成的这样一个视觉风光。

而在这样的一个造型空间当中,它所携带的历史感,它所携带的影片当中的那个定位叫北洋时代。就是在中国现代历史开启的那个最初段落当中,那样的一个政治上极度不稳定的,充满动荡、充满动乱、充满暴行、荒诞不公的那样一个年代,实际上这个造型空间本身所传递的、具体的历史感和更抽象的、更宽泛的那样的一种历史体认,从这个情境当中出现。而这样的一个情境就配合着两个狗腿护卫的轿子跑步到来,打开的轿子上只有一顶礼帽,这个最初的挑衅,这种霸道的迎接式,都是作为一种造型元素,作为电影特有的视觉语言。包括那个冤鼓,如何砍断那么密集的青藤让这个县衙当中古老的击鼓鸣冤的鼓滚动出来。而这个鼓滚过街道就引发出后面戏剧性的、悲剧性的小六子之死的这样一个段落,而且它构成了斗法场景当中非常重要的一幕,某种意义上是第一幕的开启。

在影片的每个段落都是一个带造型的情节,因为每一个段落的情节的展开,这种说书式的,惊堂木一拍再另起一个段落的这样的一种迷人的、极端曲折的表述,都是经由造型空间、造型场景的转换而达成这样的一个视觉上的转折,叙述上的震撼和叙事上的表达这样一个过程。

以直击眼球的方式,来召唤观影快感

最后想跟大家分享的点是,黄四郎这个形象始终和一个道具联系在一起,那个道具就是一个单筒望远镜。 当一顶礼帽作为黄四郎的替身,或者黄四郎的权势,或者黄四郎的战表、挑衅、蔑视而出现在鹅城的城门前时,黄四郎本人站在碉楼之上在用单筒望远镜在观看着这个场景。

我们说电影是视听艺术,而迄今为止电影是一个被视觉文化所主导的艺术。所以所有的电影中都必然包含着一个基本的主题,就是关于看——谁在看,看什么,如何看,谁被看,谁拒绝被看,谁如何被视觉结构所最终放逐。事实上这是每一个电影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作为一个先在的、基本的主题而存在着。

我们说在影片当中黄四郎的登场,黄四郎作为坏人,作为张麻子或张牧之所试图挑战“没有你对我比较重要”的这样的一个大boss,作为这样一个邪恶的形象,他最早出现的时候,他的权力、他的掌控感正是通过他是视点的占有者,他是观看者,摄影机完全重叠于他的视点所在,重叠于他的目光,经由单筒望远镜去拍摄鹅城的城门前所发生的较量的第一幕这样的一个相遇,这样一个初试刀锋的场景。

但是很好玩的是在影片一开篇就构成了一个视觉表达,这个视觉表达就是当他的单筒望远镜边缘构成了一个画框中的画框,这个圆圈圈住了张麻子,圈住了张牧之。影片就形成了一个两个角色之间的奇特的对切镜头。于是当张麻子抬眼望向黄四郎所在的地方的时候,在以单筒望远镜所呈现的黄四郎的主观视点镜头当中形成了张牧之的回望、张牧之的逼视,他的反应是马上向后退,让眼睛脱离目镜。

影片真正的序幕当中,张麻子的部队,张麻子的匪帮们,他们在山头埋伏那个被白色骏马所牵扯的列车的时候,影片是用枪口作为了张牧之或者说姜文或者说张麻子的视点镜头和视点方式。换句话说,两个主角在他们登场的时候都首先表达了他们的视觉主导,表达了他们的视觉的掌控全场,由高及低,由看和被看的关系来形成了他们作为电影主角身份的这种确认。

回到刚才我们所说那个场景,当张麻子回望黄四郎所在的地方,黄四郎迅速地闪开,从单筒望远镜上闪开。影片当然在视觉层面上直接形成了这种目光的交锋,而与此同时大家注意到姜文正是非常巧妙地、非常机敏地用这样的视觉构成方式达成了一个冒犯商业电影的叙事原则的方式,当所谓的黄四郎在目镜当中感到他被张牧之回望的时候,事实上所达成的是人物直接望向摄影机镜头,直接望穿摄影机镜头。

我曾反复说过,商业电影表演的第一原则,叫看哪儿不好你看镜头,因为一旦你望向镜头你就望向了未来电影院当中的观众,一旦你望向了电影院当中的观众,电影的封闭的、虚构性的空间就会被打破。所以迄今为止,尽管墨西哥四杰已经在挑战和改变隐藏起摄影机存在作为故事片叙事的基本原则的这样一个商业电影的金科玉律,尽管他们已经在挑战并且尝试改变这样一个东西,但是在绝大多数的商业电影当中我们仍然必须借助剧情、借助一些设定来设法包装,设法结构性地放置这样的元素。

以前我们也提到过,在《集结号》当中刻意使用的这样一个主人公回头望向摄影机镜头,望向电影观众,明确地达成一种由历史深处向今天、向今人、向电影院当中的观众发出的祈愿、追问或者是恳求,或者说指令和要求的这样一种方式。

而在这部电影当中,姜文的那个更机智、巧妙的方式是他通过目镜当中的观察和在目镜当中的视觉体验及其感觉来达成这样的一个人物的互望,同时成为了一个对镜头的直视和对未来观众的直视。

不知大家有没有感觉到(我没有和姜文当面做过交流),我想也许姜文有某种暗笑。当观众如此喜爱这部电影的时候,他有一点窃喜,那个窃喜就来自于这样的一个两个角色之间的对峙,张麻子、张牧之肆无忌惮地回望。这种挑衅性的目光,或者与枪口所等同的目光,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对银幕下的观众的挑战,对银幕下观众的回望,对银幕下观众的眼睛的袭击。姜文要否定的话,我也无言以对。而在我的感觉当中,这正是影片那个不是张牧之、不是张麻子,而是姜文的那个“站着把钱挣了”的组成部分之一,就是我不仅不取悦,而且我以挑衅的方式直面你,我以直击、以打击你的眼球的这种方式,而不是眼睛吃着冰激淋愉悦你眼球的方式来建构、召唤一种观影快感。

从这儿往下引申的也就是我们说在这部影片当中非常精彩的正是这样的一个说书的结构所构成的善恶对决,三人斗法这样的一个三人故事之间的合纵连横,利益比拼。葛优所扮演的马县长,或者叫马县长所扮演的汤师爷,他的卑微、势利、孜孜以求、蝇营狗苟、毫无下限、没有任何原则可言,但是他也有他作为一个人的真情,也有他作为一个人的人性所在,也有他会被伤害、被触动,他会有耻感的那样的时刻。因此他在对决之中的双男主之间的摇摆不定,张牧之始终给予他的一种俯瞰的怜悯的宽容,黄四郎始终也携带着怜悯的这样一种贿赂和拉拢。所有这样的一个评书、说书、民间故事式的三人斗法的结构,它同时成为影片当中对三人同在的场景或者两两一组的场景当中的那个视觉构成之间是影片当中我每一次看,尤其是这一次为了跟大家分享再看的时候,经常想停下来拍案叫绝的部分。

影片在每一次的三个人镜头之间的切换,或者两两一组的两个人之间的镜头切换,几乎都不使用传统的、对称的,或者过肩镜头的,或者是180度切换的对切镜头的方式。每一次姜文都极具匠心地去选择一种不同的结构的、视觉构成的方式,非常用心,非常精到,但又不是艺术电影式的那种让语言在场,让语言凸显出来的形态。他的原创、他的用心、他的机智和影片当中所引导的观众的认同所想传递的三人斗法、善恶对决的这样一种叙事的表达,自身形成的那种精到、准确的对位是我说每每想拍案叫绝的段落。

比如说张麻子和汤师爷之间,或者说葛优和姜文所扮演的角色之间的那个对切,有的时候就使用一种事实上是双人中景,只不过当张牧之面向镜头的时候,汤师爷完全的是背影。然后180°反打过去变成了汤师爷是正面,而张麻子是背影,实际上始终是双人中景之间的切换来完成的对切镜头。而那个酒桌上三人谈判的场景,有的时候使用摇,从A到B,从B到C,有的时候影片又使用这样一个所谓三人中景,三人中景不同机位之间的转换所形成的三个人的身体形象之间的对不同空间位置的占据,然后在画面上所形成的不同的构图关系来传递那个合纵连横,来传递汤师爷的摇摆和这场善恶对决的微妙的力量对比的时刻。

关于这部影片可以分享的细节非常非常之多,但是我这一次准备的时候读了很多的网友们的细读和评价,这时候我才理解了此后我见到姜文的时候,姜文的那个既是快乐又是为难的说法,他说:“天呐,大家怎么读出那么多东西,我真的没想构成那样的表达。”这种所谓的阐释或者过度阐释是建筑在细读的基础上的,我想这些细读的朋友们比我把握了更多的影片当中的细节。但是我更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所有这些细节其实非常成功地、非常有机地被组织在影片的叙事整体之间,每一个细节都是经由那个精到的视觉构成才得以呈现的。

最后,对我来说这部影片远不及我在一个空荡的大影院当中观看《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所受到的那个巨大的视觉冲击和观影满足。必须告诉大家,在姜文电影当中《太阳照常升起》是我最爱的一部,影片当中那种视觉的原创、奇特,那里面所表达的极端丰富的关于历史、关于文化、关于男性心理、关于男性性心理、关于成长、关于历史当中受挫的主题都是为我所深爱的。

所以这部影片作为《太阳照常升起》的全方位“失败”的一个报复性的反弹,造就了中国电影市场上的一次辉煌。而对我来说,它给我的满足远不及《太阳照常升起》,尽管我仍然觉得这部影片是弥足珍贵的,一则它向我们证明了在艺术上、在审美上、在传播接受上确实存在着“站着把钱挣了”的可能性,即使为了挣钱也不意味着跪下。而另外一边,我觉得弥足珍贵的是它重申了人类社会的一个朴素的理想,也应该是一个朴素的追求和原则,那么就是公平,公平,公平。

 

 

 

编辑:红日欲出

来源:活字文化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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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5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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