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 人强马壮
浩然短篇小说
《人强马壮》
入冬以后,按照上级指示,生产队全面检查总结工作,安排今冬和明春的生产,其中有一条重要的事项,就是作好保畜工作:保证牲畜吃饱住暖,安全过冬,膘满肉肥,头头健壮,迎接一九六一年春耕生产的紧张活动。在检查饲养场工作的社员代表会上,大家都憋着一肚子意见,而第一个站起“开炮”的是民兵队长田小武。
田小武这个年轻人,一向不讲私人情面,在会上他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揭到王德宝的病上。具体意见有两条,第一条是浪费饲草。今年的饲草本来很缺,王德宝不光没有妥善保管,秋场完了就让雨水泡烂好些;他还用草烧水喝,偷着往家里背。有一次,他起早背草被田小武碰见了,他硬说是牲口吃剩下的烂草。烂草也不应当背到自己家里去呀。他俩吵了一顿。田小武的第二条意见,指出王德宝不负责任,虐待牲畜。夏天买来的那匹栗色壮马性子很烈,王德宝不按时喂草、饮水,动不动就把它绑在树上暴打一顿;前几天栗马得了急病,王德宝躺在家里不闻不问。夜间巡逻的田小武发现之后,连找他三趟,催他快想法抢治,他却愣着眼耍赖说:“它把我的胯骨踢坏了,到眼下还流脓。谁管给我治啦?”两个人又吵一顿。田小武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拉着马到兽医站诊治,不然,那匹大马早进了汤锅。田小武在会上指着王德宝说:“这群牲口,是咱队的半个家当,交给你是大家对你信得住,你为啥这样胡搞?”
对于这些好意的批评,王德宝连半句也听不进去,他横眉立目,咬牙切齿地跟田小武搅理,最后又拿出他那张辞职不干的老王牌吓唬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说:“遭牲口踢,还遭人欺侮,咱可受不了。老子不喝这碗馊米汤了,谁有本事谁来干吧。”他这一说不要紧,当场引起了群愤,各种各样的材料从四面八方揭开了。
掌握会场的队委们临时碰头开个小会,当下作了决议:撤王德宝的职,由田小武到那里“挂帅”。
事情这样定下来,明天田小武就上任。这是南村生产队的一件大事情,几乎每一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田小武家更不例外,父子俩正在吵嘴。
对外人说田保安和田小武是亲父子,真不敢相信。这父子从外形到内心都不一样。田保安今年六十岁,干瘦干瘦的,他的脑袋总是耷拉着。他的性子随和,遇到事情好前思后想,能忍就忍,很少出头露面。他的儿子田小武可就不同了。有人说小武像他娘,长得跟他娘一般英俊,一般刚强。他娘生小武的第二年,地主的二儿子调戏她,让她穿了一剪刀,结果,被地主狗腿子们给活活地折磨死了。她临死之前,嘱咐丈夫把儿子拉扯大,让他习武,好报仇雪恨,于是就给儿子起了“小武”这个名字。也有人说,小武像他舅舅王志国。他舅舅是个战斗英雄,如今当大队的总支书记。不管像谁,田小武是人所公认的好小伙子。他今年二十七岁,是个彪形大汉,浓眉俊眼,刚毅憨厚,什么也吓不住他,什么新鲜事物他也敢于接受。最可贵的是,这年轻人非常听党的话。党号召小麦浸种,有人怕把种子烫死,他们互助组先试验;推广新步犁的时候,也是他第一个使用的。如今,他是参加过昌潍地区民兵代表大会的民兵积极分子,是在高崖水库工地上加入的共产党。因为他这样猛打猛冲,他爹不知担了多少惊怕;这回又是他挑头揭发王德宝,还引起这样一个后果,真把老汉气坏了。
在会场上,田保安老汉耷拉个脑袋,半句话没讲;回到家就长了威风:
“你这小子,想上天了。到处伤人且不说,你,你,你还敢破车揽大载,人家弄不好,你就弄得好?你打开家谱看看,咱家哪一辈子使过牲口?”
田小武脾气虽暴,对他爹从来不发火。他说:“您说得对,咱家几辈子连牲口毛都没有摸过;组织起来以后,使上了牛驴,人民公社一成立,又使上了大骡大马。为这一层,别人毁坏牲口我才心疼啊。爹,您看着别人把牲口搞成那个样子,心里就好受吗?”
“我心疼当然心疼……咳,你这小子,会场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你挑这个头?”
“总要有人挑头的。保畜是党的号召哇。”
老汉虽落后,却从心里拥护党,听了儿子这句话,他退了一步,说:“党的号召当然要执行。把王德宝撤了,也该由别人接手;你就比人家强,搞糟了,你兜得住?”
田小武没管爹爹这一套,从篮子里抓了一个烙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嘴里吃着,心里却想着就要接手的新工作,烙饼什么味儿他也没有吃出来。
老汉干嚷了半天,儿子无动于衷,还吃得那么香甜,这不是安心气人吗?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扯住小武的胳膊往外拉,说:“走,走,赶快把这个差事给我退掉。你要不退,就别进我这门。……”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边走进一个人。这人四十多岁,也是个高个子,胸阔肩宽,满下巴长着黑黄夹杂的胡子茬,头额刻着数道皱纹。这一切又掩饰不住地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比田小武更英俊威武。这人正是田小武的舅舅、党总支书记王志国。
王志国一走进来,就含笑地问道:“这是怎么啦?你们爷俩唱的是哪出戏?”
老汉立刻就松开手,嘴巴也显得不像刚才那么利落了。他说:“你看刚才那事办得多不好,我正说他,这孩子真不懂事儿。” 王志国对他这个老姐夫说话是从来不择言词的。田保安信服他,大事小事,不跟他商量不办,大如给小武成亲,小如买一头小猪,都要找王志国拿主意。王志国自然也很关心他。这会儿,王志国接着他的话音说:“你懂事吗?王德宝把队里的牲口搞成这样,再不解决,明年春耕就没牲口使了;这些个你心里都有数,就是不斗争。这叫懂事?懂事就是懂理,懂革命道理。在这方面你比小武可差远啦。”
“我是想人家王德宝赶过车,拴过胶皮,有养大牲口的本领。这小子性情火暴,能粗不能细,他搞得好?” 王志国说:“本事是学来的。小武心热,心热能熔铁、能化冰,保证比王德宝干得强。咱们是长辈,孩子办的是正义事,我们应当扶他一膀子,哪能像你这样拉他的后腿?” 老汉辩不过王志国,耷拉着脑袋,闷闷地抽起烟来。
王志国回过头来对田小武说:“你今天在会上敢于批评,还能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这比你过去遇事光会发火、放空炮,有进步了。” 小武受到夸奖,像个爱害羞的小姑娘似的红了脸。
王志国顺势坐在小武的面前,又和蔼地说道:“小武哇,上级为什么要这样强调管好牲口?这点你得弄清楚。过去打仗,要靠人强马壮;眼下搞建设,更要靠人强马壮。现在,咱们还没有实现机械化,牲畜还是主要动力,把牲口喂得膘满肉肥,是夺取明年丰收的一个保证。另外,王德宝仗着他那一点手艺要挟集体,也使像你爹这样的一些人迷信他,看不到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我们要长志气,干出个样子来。所以,你到饲养场去,是艰苦的工作,也是光荣差事,一定要掏出全部力量干好……” 支书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有分量,就像在田小武那充满热情的心里加了一把火。他挺着胸脯,攥着拳头激动地说:“讲漂亮话不管事,您就往后看吧!” 王志国走后,小武到自己屋里卷行李,见他媳妇玉莲噘着嘴坐在炕上,就问:“你这怎么啦?”
玉莲说:“看你把爹气得那个样子。” 小武说:“咳,爹那人你还不知道。你别看他对我发脾气,等有了好吃的东西,他还是舍不得吃给我留着。” 玉莲哧地一声笑了,说:“你这个馋嘴,总是想着吃。”
小武认真地说:“我是打比方,谁说我馋?王德宝怕我揭他的盖子,把我请到家,酒烫上了,菜炒上了,我都闻到香味儿,一甩袖子出来了。”
玉莲又说:“我刚去找支书,听了好多闲言碎语。”
小武却不在意地说:“他们有自己的嘴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跑不了说我是个大炮筒、猛张飞,对养牲口没经验,准得都喂死。我就不信,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的人,我就干不了?干不好死不罢休!”
小武说着就卷行李,玉莲问他:“你干啥?”
小武说:“工作调动了,我得搬到饲养场去住哇。” 玉莲立刻放下手里的活,一边帮着卷起行李来,一边说:“再卷上一个被子一个褥子。”
“够我盖了。”
“还有我呀。支书刚才对我说,叫我也搬去,喂猪喂鸡近便些,也可以帮你一膀子……” 田小武说:“要走就快点吧。” “看你这个急性子。” “急性子不好?”
“嗯,用到地方倒也挺不错的。” 小两口都笑起来了。
二
南村生产队的饲养场里除了王德宝,还有一个饲养员名叫田保良。
王德宝三十五六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早年他给昌乐城里的一家油坊赶过大车,土改后自己拴了一辆胶皮,日子过得很宽绰。他现在给公社喂牲口总觉得不方便,不自由,挣来的东西再多也掖不到自己的腰里,干起活来哪里有劲?再加上他为人尖刻、油滑,总以为自己有“真本领”,在公社里得凭着本事吃饭。他认为,自己要是甩袖子不干,饲养场就得趴架,那群牲口就得晾起来。
这次开总结会,他有心“咋呼”一下,把批评顶回去,万万没有想到,队委们采取了如此坚决的措施。他又懊丧又气愤,把这一切都归罪到田小武身上。他想:田小武是看见别人捧着香豆腐馋的,想来抓一把,不知道热豆腐烫手吗?他想:别看田小武闹得这么欢,就凭那脾气性子,碰一鼻子就得跑掉。他打定主意要给田小武一点“难”作。过去他常常在田保良面前说小武的坏话,这会儿更变本加厉,说田小武如何不通人性,冷酷无情;如何光会动嘴巴,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在他手下工作如何倒霉等等。
田保良是个有名的“扎嘴胡芦”,东不说,西不讲,心里边可有数儿。过去他扛过活、打过短,对养牲口也有一套办法;乍到饲养场,干得也满好。可是王德宝使尽了手段讽刺他,压制他,心里很不舒畅,日子一长,对搞好饲养场的信心不足了,干活也松下劲来。现在他见王德宝又搬弄口舌,自然不会全听。可是,田小武这个人年纪轻、性气躁,他有点怕;对田小武这样一个生手抓饲养场,对付王德宝,也很担心。他打定主意:看看再说。
这天早晨,田小武和玉莲来到饲养场,放下行李在饲养场里转了一圈。他们瞧见一排牲口棚缺檐的、坍顶的、塌壁的,破烂不堪;队上批来的修理材料,都随便地堆在地上或堵在漏洞地方;木槽东倒西歪,牲口身上沾满了粪便和草梗,有的在急躁地撞着木槽和栅栏门,有的大声地吼叫,要人给它们添草上料;院子里撒着烂草,几个草垛被风吹、人扯、牲口扒,已经不像个垛的样子……田小武过去断不了到这里走走,不过大面上瞧瞧;今天一细细察看,就发现许多过去没发现的问题。其实,饲养场的问题何止这些?在总结会上总支书帮他们算了细账,牲口饲草吃到春暖花开时节,还差三分之一。眼下已经是场干地净的冬天了,到哪儿弄到草?到明年春耕大忙季节,牲口没了草吃,那可怎么好?
田小武看着、想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玉莲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哎呀呀,你看这个烂摊子!” 小武说:“要是好得像画上那样,叫你干啥来?”他说这句话的本意是顶玉莲,无意中倒提醒了自己。是呀,共产党员、模范民兵,就是哪有困难要到哪去呀!想到这儿,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他们在场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一个人,不用说都吃早饭去了。田小武很生气,但使劲忍住了。
玉莲问他:“咱们住哪呀?”
小武指着三间没有门窗的屋子说:“就住那。”
玉莲叫了一声:“天呐,能住人吗?”
小武说:“慢说有间屋子,就是睡露天,也要住在这儿。你看看,这么大个饲养场,人说走就走得干干净净,丢下牲口不管了,这怎么行?来,咱俩动手修理房子吧。”小武见玉莲不大高兴,就鼓励她说:“我呀,比你还心急,对吃的、穿的、住的,都要求越来越好。可是得自己动手,改变坏的,创造好的,这就是革命嘛。你瞧着吧,过不多久,就会让这里变样!” 玉莲也是个共青团员,一团火包藏在心里,总想不声不响地帮助小武干工作。可是到这一看,她心里确实有点扫兴,经小武这么一说,不由得笑了:“谁不懂这个?要是光图享乐,不想革命,还不跟你来呢。” 于是,小两口动手修房子了。他们先把三间房里外打扫一遍。没有门,玉莲把褥子缝两个袢儿挂在门框上顶替;没有窗子,小武就用坯头垒成格子形,从家里拿了两张报纸糊上了;没有席子,他们一人抱了一抱草铺上。转眼之间,这三间屋子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南间他俩住,北间留给王德宝和田保良。
快半个晌午了,这两个饲养员才一前一后地回来。田保良进门朝田小武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王德宝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走过来,冷冷地瞧着田小武。
田小武根本就没理会他们的态度,冲着他俩说:“从今天起,咱们几个一块搭伙计了,牲口喂好喂坏,责任就在咱们几个人身上。来,咱们开个会。”
他们来到刚刚收拾好的房间里。两个饲养员乍一进屋都愣了一下,王德宝心里也微微地有点儿震动。
田小武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照这样搞下去可不行。这像个什么饲养场?咱们要改变这种情况。草要管,棚要修,制度要订……”
田小武说了一大串,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个是摸不准脾气,不想随便乱说;一个正想再出个什么难题。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德宝忍不住开了腔:
“组长,你可不要把经养牲口这件事情看得那么容易,难呀。当然罗,今后我们要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组长,夏天咱队买的那匹马,不合群,又不干活,谁摸一下子都不行。我没能驯服它。没驯服了不算,还给它踢了一脚。我没本事嘛,你批评我,骂我也该挨。你大概能驯服它。民兵队长是武将,武将都能骑善射呀。我想,你要是没一套,在总结会上也不会说大话。”
这些酸溜溜、带刺的话,谁都听得出是对田小武的挑衅。旁边的玉莲和田保良都捏着一把汗,怕脾气火暴的田小武不吃这个,第一次开会就吵翻天。
田小武满脸红涨,太阳穴的筋都一根根鼓起来。他极力抑制着性子,才没有发作;这个会怎么开下去,他也没有办法了,急得直搓手。
恰在这时,中午开饭的钟声响了,玉莲趁机站起来说:“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讨论。” 田保良和王德宝吃饭去了,田小武留下了玉莲,回身从棚里拉出那匹烈性的马。
玉莲吓得脸色都黄了,连忙说:“你要干什么?你不能胡来!” 小武挺着胸膛说:“就是踢死我也要试试!”
这是一匹刚刚四个牙的幼马,身躯高大,四柱端正,除了乌青的尾巴和长鬃之外,通身栗色。虽然它被折磨得很瘦,胯上还长了癣疮,但仍然是一头骏马。它昂着头,机警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田小武转着弯端详这匹烈马,心里越发喜欢,暗想,这样好的马,应当快驯服,不能让它闲着。
在烈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小武把一个鞍子搭在它的背上。那马前伏后掀,想把背上的东西扔下来。
看到这个样子,玉莲更慌了。她大声喊叫,不让田小武冒险。
小武不肯听,把马拉到门外,顺势一跃,骑上了马背。
那烈马背上加重了负担,便狂暴地嘶叫,先急怒地转了几个圈子,接着左右斜了几斜,又掀起后蹄,把地上的黄土和石子刨得四外飞滚,最后发疯似的向前冲去。
小武凭着他的勇敢和力气,两腿使劲夹住马肚子,手使劲抓着缰绳和鬃毛,没有被摔下来。可是他满身汗水迸流如泉,呼吸都有几分困难。
跑哇,跑哇,那马跑到山坡上又折回来了。玉莲的心高高地提起,吓得双手捂眼,不敢看,又不能不看,就从手指缝朝外看;看着看着,当那烈马跃身越过一道水渠的时候,前蹄跳起刚着地,后蹄又跃起,像扔个包袱似的,把田小武给扔下来了。玉莲胸膛像爆裂一般,“呀”地尖叫了一声……
亲眼看到这个情形的还有一个人,是田保良。刚才他说去吃饭,是为了把王德宝应付走,找机会跟田小武说几句话,摸摸田小武的心路;等他转个弯子,回到饲养场,却不见了田小武,又不见了那匹烈马,心里明白几分。他急忙往外跑,正巧看到烈马把田小武摔下来,玉莲跑去扶他。田保良刚要说话,又咽下去了。他一回身,躲在草垛后边。
玉莲见小武被摔得不太重,心才安稳些,抱怨说:“不让你冒这个险,偏逞强。摔坏了没有?” 田小武硬挺着往前走,装作不以为然地说:“没,一点也没摔坏;为了咱们人民公社人强马壮,就是摔掉了大腿,我也要拄着棍子干。这一试也不白搭,我真认识它了;没错,驯服之后,它是咱队里的一匹最棒的马。” “还说硬话,看,袜子上都有血了!” “别嚷,别嚷。碰破了一点皮,不怕,一点也不疼。我告诉你,这件事可不准你对别人说。”
三
田保良吃罢饭,丢下饭碗就离开了家,又忍不住地朝着饲养场走来。刚才小武被摔的情景还留在他的眼前,小武那几句硬棒的话,还响在他的耳边。此时,他产生一种善良的怜悯的想头:“咳,咳,不行呵。把这副担子给小武太不合适。外行不说,这么一大摊子难题不说,最要紧的,还有王德宝这样人给他暗撤劲,年纪轻轻的人架得住吗?”他觉得自己再站在一边观望,就没有一点公社社员的味儿了。
这当儿,王德宝也披着大棉袄,慢吞吞地走过来,看见那匹烈马拴在门口外边的梧桐树上,浑身是汗,就咦了一声,把嘴巴凑到田保良耳边,低声问:“大哥,咱那个驯马的在哪?呵,把他踢跑了吧?”
田保良淡淡地说:“没见,大概没出事。”他说着急步往里边走,只见田小武两口子正往猪栏跟前抬猪食,玉莲在前,小武在后,他的腿有点瘸。田小武一发现进来了人,立刻就像平时一样,硬梆梆地走起来。
过一会儿,田小武迎上前来。从他那安详的神情看,刚才的事情,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对两个饲养员说:“上午咱们那个会没开完,还得接着开。总支书和队长在总结会上给咱们算的那笔账很清楚。饲草还差三分之一,这要另外想办法解决。眼下,咱们要立即动手,把现有的草料保管好,你们看——”他伸着那粗大的手,指着场上一片烂草垛说:“这大垛小垛,东一摊西一堆,到处都是烂草,鸡刨猪啃人踩,像个什么样子?你们看这天气,说变就变。变了天气,雨雪一下,草要烂掉。风来了,草就会刮跑。咱们马上动手并垛,小垛并大垛,回头抹泥压住顶。”他又冲着喂猪的玉莲大声说:“你下午没事儿,也帮着搞搞。”他说罢,从棚子里扛出四把木杈,“来,每人一把,快动手。” 玉莲走过来拿了一把,田保良也拿了一把,王德宝最后才伸手。
他们把那些半坍的小垛都拆开,一杈一杈地挑,合并到大垛上去。田小武脱了棉袄,干得非常欢;玉莲、田保良也跟着干;只有王德宝,像没吃饭似的,慢慢吞吞,一会儿抽袋烟,一会儿喝口水,一会儿跑到厕所里蹲会儿。这还不算,他嘴里还嘟嘟囔囔,不干不净,说着泄气的话;看看天时不早了,小武越催促快干,他越是不使劲。
田小武对这一切看在眼里,忍在心中。要是拿他过去的脾气,王德宝这样干一会儿都不行;可是眼下,这个年轻人为了把饲养场整顿好,一切都装在肚子里忍着,把肚子撑得像鼓一般。
忍啊、让啊,到傍晚时分,一肚子气终于爆发了。
那时候天气变得更加恶劣,满天乌云密布,冷风飕飕,夜间不下雪也得刮大风。田小武主张赶快动手和泥,把并成的三个草垛顶子泥抹起来。不论说什么,王德宝再也不干了。他酸溜溜地说:
“组长,对不起,咱当的是饲养员,不是泥水匠,干脆说,铁路警察管不着这一段儿!”
小武还是诚恳地说:“会上明确了,饲养员要保管好饲草哇。不赶快泥抹起来,雪水泡烂,大风刮跑,我们要负责任呀。” 王德宝不屑地把小眼珠一转,故意气人地说:“烂成稀泥,刮到海里,我管得着吗?我要是那么能干,会撤职吗?还是你们有本事的来管吧。” 小武再也忍不住了,向王德宝跟前跨了一步,责问他说:“王德宝,你这叫什么话?把草扔成这个样子,是你捅的漏子;你要明白,现在大家伙在给你补错呀。” “得了,我说小武。你肚子里藏的什么小九九,瞒别人瞒不过我。你想推下别人,搞出一手来,立个功;拿别人垫了桥还不够,又想拿姓王的当爬墙的梯子。实话对你讲,办不到!” 这几句话刺痛了小武的心,气得他脸色从红变黄,两只眼像要冒出火来。他使劲攥着两只拳头,咯嘣嘣地响。他向王德宝跟前逼近了一步,大声喝道:“王德宝,你敢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 王德宝嘴巴还是很硬,两条腿却不自主地往后退,手拍着胸脯子说:“说一遍就说一遍,你敢把我怎么样?你是民兵,你有枪,敢朝这儿给一下子?” 玉莲给气得直跺脚。田保良也看着不平,埋怨王德宝:“你满嘴都说的什么呀,咳,快干吧。” 小武上前扯住王德宝的胳膊,说:“走,咱们到村里人多的地方,你再把刚才说的话重说一遍,不说不行!” 偏偏凑巧,这时田保安老汉背个粪筐从饲养场门口经过。自己的儿子和媳妇搬走之后,他屁股上像扎着针,在炕上一会儿也没坐住,半天时间,他悄悄地到这里看了好几趟。他这次正碰见儿子扯着王德宝说理。他害怕、生气,浑身发抖,又不敢近前,老远跺着脚,搓着手喊:“小爷,小爷,你快给我回家吧。不叫你干,你硬要干,照你这样,饲养场都要闹塌了。哎呀!真是冤家,我得找总支书去。” 爹这些话像一碗清凉的水,泼在小武那发热的头脑上。他想:是呀,照自己这样容易发火,就能把工作搞好吗?小武啊小武,你还不知道王德宝是个什么人,他把话说得再难听,对你个人有什么损失呢?眼下工作要紧呀。于是他松开了手。
王德宝得了救,只是觉得脸面上实在过不去。他也清醒地认识到,面前这个人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容易难住,这会儿正好借势下台。他一甩袖子说:“老子不受你这份气了。把眼睛洗得亮亮地看着你,羊毛拧的鞭子,最后还要抽在羊身上……”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有气无力地叫嚷着。
田保良见小武那种忍着气的样子,很有些为他不好受,就试探地说:“小武,明天再干吧。”
小武坚决地说:“不。慢说还有你们两个人跟我在一块儿,就是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把草垛泥起来。”他说着,挑起水桶就去挑水;回来,又发狠地刨土、和泥,汗珠从他那涨红的英俊的脸上,一颗颗地往下掉。
玉莲和田保良很受感动,都不再说别的,也跟着干起来。泥和好了,天色也要黑了,三个人可到什么时候才能泥抹完这三个大垛呢?
这时候,路上响起一片说笑声、脚步声,王志国带着一群男女社员,扛着锹,抬着梯子,走过来了。
王志国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小武,有活怎么不招呼一声,我们可以帮帮你们呀。”
田小武心里热腾腾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支援更适时、更宝贵呢?
王志国说:“小武,干革命光靠一两个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啊。要有革命的热情,也得学会走群众路线,人多力量大呀。”他说着,又向大家吆呼道:“动手吧!”
一霎间,大伙儿全都动起手来。这个和泥,那个铲泥,有的登梯子爬到草垛顶上抹泥。众多的人把个沉静的饲养场闹得热火朝天。
当夜色笼罩饲养场的时候,三个垛顶抹完了。
小武目送众人,回头看看三座山似的草垛,心里反复地嚼着那句话:“干革命,光靠一两个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啊……”
四
夜间,大风果然刮起来了。它带着沙土,扯着树枝,发出沉重的呼啸。
玉莲从家里搬来煤球炉,忙着生火。
田小武呆呆地坐在一边出神:到饲养场第一天的生活已经结束,虽说草垛泥抹了,场子收拾了,但人还不强,马也不壮,草更不够;再加上王德宝捣乱、闹别扭,还有那匹烈马没有驯服,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
玉莲走过来,默默地站了会儿,温存地劝慰他:“别发愁了,没有过不去的河沟。你看,大家一帮忙,草垛不都泥抹完了吗?”
小武抬起头说;“我没有发愁,我在怪我自己的水平太低。场里还有那么多问题,为什么不早点去找领导拿主意?对,我就去找总支书。”他站起身,拿过大枪就要走。
一道手电光投射进来,接着又响起突突的脚步声,原来是总支书记王志国又来到饲养场。
支书一进门就和蔼地问道;“小武,第一天的工作怎么样啊?”
小武羞愧地低下头,喃喃地说:“没干好,我……”
支书截住他的话,有力地说:“我相信你不可能让困难吓跑,还会让困难把你锻炼成材。”
对于把田小武安排到这里工作,队里几个领导同志的看法也不太一致。王志国说:真金必须在烈火里炼,培养干部,必须敢于把他放到风浪里去摔打,不能捧在手心里。当然,作为领导,要处处关心同志,在关键上帮助他。傍晚来帮忙的那些社员,就是他了解了情况,亲自发动的。现在他坐在小武对面,循循善诱地说:“你这第一天干得不错,有干劲,又能以身作则。只是,光自己干还不行。现在你是饲养场的领导,领导人的重要工作是集中大家的智慧,把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不能光靠自己干。听说那匹烈马把你摔下来了?”
小武看着玉莲,连连摇头。
支书说:“不是玉莲说的,看什么?刚才我到田保良家,田保良说他亲眼见到的。这件事足以说明光靠自己干不行,何况你要完成的任务,并不止是驯服一匹马……”
“是呀。不光是马有问题,人也有问题。”
“对,这就要注意做人的思想工作。田保良说了,今夜准备搬到场里来睡。他是个可靠的社员,浑身的力量没有发挥出来;你们要好好照顾他、团结他。至于对待王德宝,我们既要团结他,还要教育他、批评他。我们有信心改造他那些坏思想。”
总支书王志国走后,田小武全身像是平添上千斤力量。他跑到北屋一看,田保良还没有来,伸手摸摸炕,冰凉,就忙到院子里抱了一抱山柴,要玉莲给烧炕。他自己又把煤火炉子搬到田保良屋里来。这间阴冷的小屋,立刻就变得暖融融的了。
田保良挟着被子来到饲养场,一步跨进北屋门坎,迎着他的,是一炉通红的煤火,扑面的暖气和一张亲切、憨厚的笑脸……他呆住了,愣愣地站了半天才说出话;“小武,你……”
田小武从他手里接过被子,亲热地说:“大叔,天气冷,快坐下来烤烤吧。”
田保良机械地坐到炕沿上,被外面寒风吹冷的手脸,立刻暖过来了,一股热流在周身流动。他两眼不动地望着小武那张可爱的脸。
田小武坐在他对面的一只凳上,搓着被火烤热的手,若有所思地说;“大叔,我是个粗人,工作也做得粗。”
田保良开口了,声音里充满了无限感慨:“粗是粗,你,你的心真好,对社、对人都好,我……”他说不下去了,两颗泪珠落在衣襟上。
小武直率地摆摆手:“不,大叔,我的毛病多得很。比方说,我到这里来,也没先跟您、跟王德宝坐下来,像对亲人那样好好谈谈心,好好商量工作,更没问你们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我不是绷着脸开会,就是光靠自己蛮干……”
田保良拦住小武的话,很有几分不平,又带着解劝的口吻说:“我嘴没说,心里头明白,你这些都是为大伙好。可是王德宝这个人,心眼不正,没打好主意,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呀!”
田小武说:“他的心不正,我们要让他正过来;他的主意不好,我们要让他改过来。不管他怎么样,总还是咱们自己队伍里边的人,不能让他坏下去。大叔,我们眼前最重要的是把心捆到一块儿。咱们拧成一股劲儿,就有力量帮助他,改造他。他想跳槽、咬群,没有市场,也就施展不开了。您说我这个想法对不对?”
炉子里的火,旺盛地燃烧着,从每块煤上迸出来的蓝色的小火苗,争着往高跳跃,而后汇合在一起,成了一团殷红的大火。
火光映照着两张激动的脸,那张刻满皱纹的老脸上,两只发潮的眼睛迸出光来,直直地停在这张年轻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仿佛是不认识他,又像是要把这个年轻的脸深深地记在心头。千言万语都涌到嗓门,田保良不知说什么好,嘴唇颤抖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小武哇,大叔比你活的年纪大,吃的盐也比你多,可是我的肚量比你小,眼光比你浅,肩头比你软——简单地说,革命的闯劲儿不如你。我今天更认清了,共产党员,不论什么性气,都是一心为社的人。大叔嘴笨,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这回有准头了,就是这样:听你的,跟你走!”他停了停又说:“我先提个建议,咱那饲草光管理不行,还要节约用;如今,牲口吃剩下的草就扔掉,太浪费。咱们搞小社那会儿,剩下草有的晒干了用碾子轧碎,有的用锅煮煮,再给牲口,它们可爱吃哩。”
小武一把捉住田保良的手,高兴地说:“您这建议太好了,我正为这事发愁。还有甚么好办法,您说吧!” 他俩越谈越亲热,直谈到深夜。……
早晨,寒风停止了,太阳从草山子上爬出来,散发着像春天一样的柔和而又温暖的光辉。
田小武和田保良天不明就起来了。他们把牲口吃剩下的草都打扫出来,摊晒在场上。昨晚两个人算过细账,使用这个办法,每天可以节省四十斤草,一年就是一万多斤,真能节约一笔不小的财富哇!吃过早饭,太阳升高了,他们又把所有的牲口都拉到湾边、河旁去啃草根,让牲口晒太阳、活动身子,还能节省一部分草。这样办,同样也是按照田保良的建议办的。
昨天晚上,在激动的情况下,田保良提出不少建议,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如此重视和支持,田保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从早到近午,他跟着田小武忙里忙外,手脚都不曾停停,一点累的感觉都没有。从河边回来的路上,他见田小武牵着那匹随时都想脱缰跑掉的烈马正往棚里栓,心里忽地一动,急忙走过去,说:“小武,这马让王德宝给糟害得真不成样子了。你看……”
这句话又勾起田小武的心事。他喃喃地说:“这是一匹好马,在全公社也得属一流,价值几千元不说,在眼下,拉犁、驾辕都要靠大牲口;无论怎么样,我们也应当把它喂壮、驯服。大叔,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田保良说:“办法是使了不少,始终没有驯服它。早年我在杨家围子当觅汉,亲眼见过一次驯服烈马,就是非常难做;我过去跟王德宝说过,他不肯干,实在不容易……”
小武高兴地说:“大叔,你快告诉我,就是再难我也不怕。” 田保良说:“要那样,咱们就试试看。光用嘴也说不清,一边试一边说吧。你选搞点榆树皮熬成水,越粘越好,打一盆来。” 田小武应声跑到家里。不一会他就把榆树皮熬成稀面糊打来了。接着两个人各拿一把炊帚,蘸着面糊往马上掸。田保良又这般如此地介绍起下一步的办法,最后像考试似地对小武说:“得有很大的耐性才能干下去,恐怕还得被它摔一回才行。” 小武说:“要耐性,我就咬牙练;至于摔,慢说一回,只要能驯好它,一百回也行!” 刷了榆皮面糊的烈马被拴在广场的日光之下。过了一会儿,面糊干了,把它身上的毛皱巴巴地粘在一起,浑身痒得厉害,急不可忍地要找个地方蹭一蹭,难过地用蹄子刨地,扬着脖子嘶叫。小武看看时刻到了,就按照田保良的授意,拿了一把大铁挠子走近烈马身边。那马刚要踢,田小武手里的挠子已经挠在它的左脊上,它立刻就老实了。于是,田小武挥动铁挠子,从头到尾,一挠子接着一挠子,就像姑娘梳着自己的长发那么仔细,那么耐心,处处都给它挠遍了。那马舒服地闭眼摆尾,一动不动。
中午,又照着早晨的样子,给那马涂了一身榆皮面糊,挠了一遍。田小武还亲自给马拌料,给马饮水,给马洗癣涂药。最后,田小武又慢慢地把一条装了土的布口袋搭在马的背上。这个火暴性子的年轻人,变得那么柔情,默默地低着头,倒背着手,拉着马,成半天地在丹河边上蹓跶。
日子很快,转眼过去了半个月,饲养场里变样了。广场上,平地又立起小山似的两垛草。这是田小武把买草的钱拉来煤,用煤跟社员换下来的山柴。这山柴能顶草用,便宜,又方便了社员。加上他们原有存草,再节约细喂,完全可以接上明年青草下来。这一道大难关,他们闯过去了。场内更是面貌改观,所有的牲口棚都修理一新,棚子前边还搭起了自动防风帘;大槽也都收拾好了,槽头上拴的牲口毛色都光泽了,后胯上的肉都隆起来了。这是一九六一年农业生产丰收的一条保证啊!那匹栗色烈马,出脱得更壮更喜人了。田小武提出要正式训练它——就是说,要骑它试一试。
田小武要驯马的消息立刻在南村传开。大人、孩子跑来一大群看热闹。这可惊动了田保安和王德宝。
田保安正坐在炕头上搓烟叶,听孩子跟他一说,嗵地跳下炕,连鞋子都没顾提,趿拉着就跑出来了。他来到饲养场门口的时候,正巧赶上田小武往那匹烈马身上背鞍垫。那匹高头骏马,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人的头,田小武翘着脚尖才能往上结皮绳。田保安吓得浑身打抖,连声喊:“小武,小武,你可不能,不能骑它呀!”见小武头都没回,老汉又不敢走近前去,只是搓手跺脚。周围的人,谁也不说话,眼睛都很紧张地盯着田小武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田保安想找王志国,挨着人头看过,也没找到。他又一次朝儿子那边看去,儿子已经坐在马背上了。那马放开了四蹄,嗖一声,朝山岗驰去,只见烟尘不见人,把老汉的魂都给拖走了。
王德宝自从为草垛跟田小武吵架以后,托言害病,一直没登饲养场的门口。这一天他正在炕上躺着,听到田小武驯马的消息,不敢相信地说:“这小子不要命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法宝。”他不紧不慢地抽了一锅烟,才朝饲养场这边走来。这边人更多了,只听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发狂的喊叫。王德宝挤进人群,抬头一看,只见前面那条从山岗伸展到眼前的小路上,一团火球样的东西朝这边箭也似地滚来,越滚越大,越滚越大,还没等他完全醒悟,火球停在广场上,从上边刷地一下跳下田小武。王德宝两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下。
人们上前一涌,把圈子缩小了,笑声、喊声、掌声响成一片。玉莲和田保良忙跑过去拉马。
田保安松了口气,嘻开了嘴,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泪花,朝着及时赶到的王志国咂着嘴:“你瞧,你瞧,吓我一头冷汗。这小子本事倒练出来了。”
王志国笑眯眯地答道:“是呀。现在可别看轻了年轻人,好多新事都出在他们身上。”他一回头,见王德宝也在人群前面呆呆地看着,便走过去关切地说:“王德宝,你的病好了吗?”
“好啦!好啦!”
“有病就该好好调养。病治好了,干革命的事儿才有劲。我看你病刚好,再歇两天吧。” 王德宝红着脸说:“明天我就可以回饲养场去,老闷头躺着也憋得慌。”
王志国见他情绪上有了转机,就指指刚下马的田小武说:“这一阵小武可忙得够受,不过这副担子他已经担起来。瞧,他已经把这匹烈马给驯好了。”
王德宝听了,惭愧地低下头;“是啊。这回我算是服他了。”
正说着。田小武不慌不忙地拍打身上的尘土走过来,一面走,一面找,一面挑拣地叫着人名:“五哥、志朋、还有你……请在下午到我们饲养场开个座谈会。”最后,他向着王德宝走去。
大伙把目光都集中在他俩身上了。田保安以为两个人又要干仗呢,就踉踉跄跄地奔过来。他伸手刚要拉儿子,冷不防让背后一只手给拖住了;回头一看,是总支书记王志国。王志国直向他挤眼睛。
田小武从容地走到王德宝眼前,说道:“王德宝,你的病好啦?我一直忙着干活儿,没顾得上看你去。今天下午你也到场里参加会吧。” 王德宝一愣,反问:“我也参加?” 田小武说:“是啊。今天下午是诸葛亮会,请大家献计。你知道,饲养场目前还有很多困难,克服这些困难的唯一法宝是集中大家的智慧和力量。你有经验,有办法;只要你走正道,把这些都用到正地方,我们是非常需要的。”
这时,突然间有人“啪啪”两下鼓起巴掌,大伙回头一看,却是田保安。他正冲着儿子咧着缺牙齿的嘴巴笑哪!
一九六年除夕改于北京
(原载《解放军文艺》1961年2月号。收入《珍珠》、《春歌集》、《浩然短篇小说选》、《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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