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晌午
女教师辛春梅站在一块大青石上,目送最后一个学生蹦蹦跳跳地闪进家门,这才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末子,折回学校里用饭。
六月三伏的午天,热中带闷。也许因为这层关系,她的胃口不大好,只吃了一碗饭,就觉得已经很饱了。回到宿舍,她开始动手料理“家务”。这些事情,照例都应当早晨做,因为女教师喜欢每天起大早到果树林里参加捉虫劳动,等她带着满裤脚的草籽和两鞋露水回来,马上就该上课了。只有晌午,才是她最能安心做这一切的时刻。
她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叠起,又按照她的习惯和喜好,把屋子收拾、布置一番。随后,她洗了脸,坐在桌前,散开两条大辫子,又厚又长的头发,抱在怀里,油亮亮的,象是一幅黑缎子披肩。她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梳着,桌上的镜子里,照出她那匀称、红润的面孔。这当儿,两只小燕子飞到屋檐上,呢喃呢喃地叫个不休。她那安静的心情被扰乱了,不由得又把脸儿转向窗户,凝神地看着外边。
在这个时候,女教师非常希望有一个人走进来,那是个魁梧结实的小伙子。象往时那样,他的粗壮的胳肢窝下挟着一本书,手里拿着一块饼子,或是半节儿黄瓜,一边走,一边吃,从窗前闪过,立刻又出现在她背后的门口。女教师能从镜子里看到他腼腆好看的微笑,听到他低低地叫一声“老师”。她会扭过头去,向他亲切地打招呼,要他坐下;再把自己的头发撩到背后,迅速、潦草地用一条小手绢系住,便跟小伙子坐到桌子的对面,拿过小伙子的作业本子,马上就仔细地审阅。这时候,一颗火热的、聪敏的心灵朝她打开了小窗子,光芒照眼;她一边看着,品味着,感叹地点着头。于是,他们又要开始进行新的课程。女教师用自己全部的智慧,把内容讲得透彻明了,通过她的声音,给那些呆板的算术题贯注了生命,使它们活了起来。腼腆的小伙子立刻会被课文吸住,变得自然又活泼;当他弄懂了一个疑难问题,还会搓着两只带茧的大手,惬意地笑笑,又猛然间想起:“哎呀!我耽误老师的时间太久了,你该歇歇了。”他这样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女教师一定留他重新坐下:“早哩,忙啥呢!”因为强盛的求知欲望,也为挽留客人多坐一会儿,她热心地向小伙子问起生产队里的情况,让他讲一点山区生产知识。女教师最有兴趣的是果园技术小组里的事儿。他们的那片试验园搞得非常出色,有很多罕见的果树品种,都是这个小伙子亲手嫁接、培育的。小伙子那两只能干的手,就象神话里的一对宝葫芦,要什么有什么。女教师已经取得小伙子同意,今年暑假,她不回到平原的家里去,留在学校,参加果园技术小组,跟他们一起干活儿、搞试验。每逢提到果园和技术,小伙子总会不由得眉飞色舞,纵谈不休,直到桌子上边的小闹钟不客气地突然响起,他才告辞走。这时候,他要下地劳动,女教师又该迎接一群小学生到来……
可惜,这样和谐而又美妙的情景已经间断五天了。那个小伙子已经五天没有到她这儿来了。
梨树刚刚开花的时候,辛春梅来到小山村里任教。不久,那位名叫李万山的小伙子就来登门拜师。按年龄说,小伙子比女教师要大几岁,可是在女教师跟前,小伙子的确是个最好的学生。这个学生,给女教师的生活带来了瑰丽的光彩。他们每天上课的时间是在晌午。三个多月以来,小伙子就好象跟小闹钟比赛谁最准似的,不论刮风下雨,时间一到人就到,从不无故间断。李万山是生产队里的会计,偶尔因为开会出去,不得不耽误上课的时候,回来总要补上。不过女教师跟好几个学生都打听过了,这几天小伙子明明没有去开会,也不曾外出,竟是无故地旷课了。同时女教师还发觉,这个学生不光是没有来上课,连学校的门口都没登,更没有来向她请个假。小伙子三天要到大队报账一次,学校门口是他的必经之路。过去,他每逢经过这里都要进来看看,到厨房里抓起瓢子喝口水,说了声“缸里的水又不多了”,担起水桶就走。待他回来的时候,满满的一担清水倒在缸里。水是从大队部沟前的山泉里挑来的,他说那儿的水最甜……
他为什么忽然间就不来了呢?莫不是害了病?莫不是……女教师实在猜不透了。出于责任心,出于关怀,出于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的理由,现在,她决定立刻到李万山家里去探望。她熟练地梳上两条辫子,又换了一件洗得干净、压得平整的碎花布衫,立即离开住室;绕过教室,穿过校园,来到临街的大门口。当她迈过门坎儿,回手带门的时候,又停住了:面对门扇,不由得愣了片刻。这是一个别致的单扇门。每天清晨她把它打开,每天夜晚她把它关闭。她常常对着这扇门默想深思,引起许多不能忘怀的记忆。
那是一个崭新的生活刚开头的时候,女教师背着行李,爬山越岭来到香果峪。学校呢?还是一片刚刚扒去草皮、搬走石块的空地;要教室没教室,要桌椅没桌椅,连教师还要到社员家借宿。面对这种情景,女教师不免有些为难,也有些恐慌。队长对她说:“别愁,派我们会计专门帮助你建校。他是最热心办教育的,又能钻又能干,依靠他,这件事情保证能办好。”
李万山出现在女教师的身边。他刚从邦均镇开会回来,听说老师已到,没顾回家,就跑到教师的临时住处,迈进门口,笑呵呵地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队长给他们作介绍。
女教师有点惊讶,又忍不住高兴地说:“我们见过面。你还认识我吗?”
李万山望着女教师,猛然想起来了。面前这位女教师,正是一年前,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曾引起他从心里敬佩的那位好同志。
那是个暴风雪突然来临的傍晚。李万山到县城里去开会回来,路过吉素村附近迷了路。风呼呼地吹,雪不停地下,天地茫茫浑成一片。一条没头没脑的大沟横在他的眼前。这沟足有两丈深,大风把两岸上的雪一股脑儿往沟里刮,在沟里填积了半人多深。该从哪儿穿过沟,然后再踏上奔家的道路呢?而沟里的积雪又这么深,不熟悉地理环境的人,实在不敢冒险。他在岸上焦急地徘徊着。这时候,他透过迷茫的雪幕,发现前边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在那儿蠕动。他趔趔趄趄地奔过去一看,只见四个小孩子挤在一块儿,手拉手,跺着脚象是等什么。
“喂,小孩子,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往香果峪去从哪儿过沟?”
小孩子回答说:“不知道,你问我们老师吧。”
“你们老师在哪儿?”
小孩子指着沟那边说:“那不是嘛,我们刚放学,想不到沟里这么多雪,过不去了,我们老师一个个往那边背我们呐!”
李万山朝沟底看去,只见沟底积雪被划出一条深深的沟眼,一个模糊的人影,背负着重载,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他的心里一阵滚热,回身背起一个孩子,顺着沟眼追过去。冰雪立刻没了他的腰。
风在狂吹,雪在乱舞,积雪象是没个底,冰森森,软腾腾,又滑又陷。李万山前边那个女教师已经在爬坎。可惜她爬上去,滑下来,又爬上去,又滑下来,最后她用尽力气,把小孩子托上岸,她自己没站稳,一个跟头跌倒,咕噜噜地滚进积雪里。岸上的孩子大声惊叫,李万山也被吓了一跳。女教师立刻从雪里钻了出来,想站起,又跌倒了。李万山扑上前去,一把拖住她。她站稳了,咬了咬牙,一句话没说,又急奔对岸,背起另一个孩子……
一趟一趟,把孩子都安全地背过积雪的深沟。孩子们拉起手,在女教师的带领下,消失在茫茫的雪幕里。
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说上一句话,也没看清彼此的面目,女教师的形象,却在李万山的心里闪闪发亮,深深地扎下了根子。想不到,今天又在这里相遇。
陌生的拘谨立即消失了,小伙子热情地跟女教师谈起话来。谈他们这个小山村对文化的渴望,谈他们发展文化教育的计划;宗宗件件,条条是道,他心里有一幅宏伟的蓝图啊!当女教师言语间流露出为没有教室担忧的时候,他手摸着后脑勺,略想片刻,就说:“不难,不难,靠着社员的手,什么都能有!”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有力。
建校的工程开始了。李万山带领着社员搬石筑墙,锯树架梁。他拿起瓦刀是瓦工,拿起斧锯是木匠。山坡下这块空寂的场地热闹起来,每一块砖石木料都充满了生命力量。女教师经历着她从没经历过的事情,她身不由己地被吸引到社员的行列之中。不到一个星期,三间教室、两间住屋和厨房,就从平地上盖起来。没等墙上的泥巴干透,女教师就迫不及待地招生开课了。
开学那天早晨,小伙子抱歉地对女教师说:“别的都能对付了,就是大门口还缺一扇门。”
女教师不知该怎么感谢这个小伙子的帮助,连忙说:“这些日子真把你累得够受,不用再费心,没门子不要紧。”
小伙子摇头说:“山里跟平原不一样,常有野牲口,你一个人住在这儿,还是有个门子严实些。”
队长在一旁说:“再锯棵树,做一扇门;图方便就到镇上买个现成的。”
小伙子没有多言语,打个愣就走了。当天晌午他来到学校,抱来几根木棍,还有一把斧头和一把凿子。他一声不响地蹲在院子里一个僻静的角落,乒乒乓乓、吱扭吱扭地砸打起来,弄得木屑在他身边狂飞乱舞。下了课,女教师出来看他,小伙子走了,一个长方形的木架靠在北墙根。第二天晌午,女教师发现院子里多了一捆带着青青叶子的树枝子。第三天晌午,小伙子又出现在学校。他又坐在院子里那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把树枝子一根根地剥光、削直。而后,他搬过木架子,专心一意地编织起来,象个姑娘在绣嫁妆。当女教师下课出来的时候,一扇别致的门子已经安上了。
“辛老师,看行不行呵?”小伙子扯着搭在肩头上的毛巾,擦着满头的汗水,笑呵呵地问。
“满好,满好!万山同志,你的手真巧呵!”女教师惊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这扇门,小心地用手抚摸着,一股树脂的香味直透肺腑。她那感激的目光,不住地投在小伙子的身上。
“没啥,这是粗活。”小伙子谦逊地笑笑,停了一下,扬起眉毛,又用一种恳切的语气说:“辛老师,我有个要求,想求你帮助帮助,不知行不行?”
“什么事你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到就行。”
“我没有在正式学校念过书,我在民校光学语文,没学算术,我想跟你学学算术。能用珠算,再会用笔算,算账就更准了。我就怕耽误你休息。”
女教师热情地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来吧。”
于是,他们把学习时间订在晌午。因为晚上会计要记账,女教师要备课和自修,而且,这两位精力充沛的青年人,都有个相似的特点,他们不习惯晌午躺着睡大觉。从那以后,他们共同送走了几十个安静而又多彩的晌午。那个迫切地追求知识、又能勤学苦练的小伙子,象是从远远的山梁那边走过来,一步一步地挨近她,使她越看越清楚。不知不觉中,姑娘的心里萌发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秘密。有时候她本打算心平气和地把这个秘密想一想,可是一想心就跳,脸就烧……
女教师离开学校,沿着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往前走。翡翠般的群山,浓荫覆盖的房屋,都是一副肃穆的样子。除了树上蝉鸣,街口泉水边洗澡的小孩子的嘻闹声,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过了一座小小的石板桥,果树和矮墙围着的三间石房屋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便是李万山的家了。她踏着留有扫帚痕迹和几串脚印的小路,走进缠满豆角秧和喇叭花的柴门。瞧见李万山的妈妈坐在堂屋地下纳着鞋底,几只老母鸡在老人家的身边悠闲地寻找食物。
“大娘,您没歇着。”女教师停在院子中央的一丛月季花旁边,朝里边叫了一声。
“哟,辛老师呀!快屋里坐吧!”大娘热情地跟女教师打招呼,搬过一个山草编的铺墩让她坐,又张罗给她倒水,“刚才我们还念叨你哩!多好的闺女,亏得你这么能干哪!这群孩子在山上河里野惯了,不好管教。可是都让你给哄得象小羊羔子那么乖了。西院小铁蛋眼看着长本事,他爸爸写信来,他都看个不大离儿……”
“山里的孩子都很聪明伶俐,他们又都知道念书识字重要,所以进步就快。”一讲到她的学生,女教师是最有兴致的,可是现在她的心意显然不在这里。说了几句话之后,她问起李万山。
大娘摆着身子,前院后院看看,说:“唉,刚还在呀,想必是到后园子里去了。这孩子,这两天发蔫,好象有点儿不舒服。”
果然没猜错,李万山真的害病了。女教师关切地问:“没请医生看看吗?”
“没大病,活计一点儿也没误干。我给他请了假,想留他家里歇上半天,他硬强着走了。”大娘说着站起身,“辛老师坐着,我给你叫他去。”
女教师拉住大娘说:“您忙吧,我自己找他,有点儿事我想跟他谈谈。”
大娘把女教师送到后门口,指给她园子门,就停下了,又说:“园子里有黄瓜、西红柿,桃子也熟了,想吃什么,你就自己摘。”
女教师朝着大娘笑笑,表示谢意,就径直朝小菜园走去。
小菜园美极啦!茂盛鲜嫩的菜蔬把畦田遮蔽得严严实实,西红柿打嘟噜,豆角架上一串串,辣椒红得象火炭,黄瓜绿得要滴下水来。成群的小蜜蜂,低声哼着小曲儿,对对蝴蝶在金黄的菜花上翩翩飞舞……
她顺着一条还汪着水的垄沟朝前走。前边出现一眼安着辘轳的水井,井台旁边有一棵槐树,一串串如霜似雪的花团,从碧绿密实的枝叶间垂落下来,倾吐着淡香。树荫下睡着一个人,果然是李万山。他身下边铺着一片席头,头枕着一丛马兰草,身边放着一把沾着湿泥土的短锄,压着一本微微有些折皱了的书。他穿着一件灰色旧短裤,一件火一样红的背心,平展着身肢,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适。两片小小的槐花瓣儿,从树上飘落在他那浓黑浓黑的眉毛上,一只大肚子螳螂,跳在他那宽阔起伏的胸膛上,悠悠自得地梳洗着透明的翅膀……
女教师轻轻地走近小伙子跟前,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向她扑过来。她呆呆地看着他,实在不忍心马上把他叫醒。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他,他是那般健美;在他熟睡时,仿佛比他醒着的时候更美、更动人。这时候,小伙子的眉梢微微蹙皱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一动。忽地,他闭着的唇角悄然启开,他笑了,她也忍不住跟他笑了。
酣睡的小伙子,这时正做着美丽的、象蜜一样甜的梦……
这几日,他心里不平静呵!
那天晌午,小伙子吃了饭,照例挟着书本走出家。他从自家这个小菜园经过的时候,摘了两根带刺顶花的嫩黄瓜,一根装在衣袋里准备送给女教师,另一根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吃。他拐出小道沟,走过小石桥和果树林边,又经过饲养场门口,碰见牧羊员王营子正往栏里圈羊。
这个一向屁溜溜没正形的人,见万山过来,就马上转过身,耸着鼻子,晃着手,大声喊道:“万山,你过来,你过来!”
万山走过去,在不远的地方停住,搪塞地问:“啥事呀?回头再说行不行?”
王营子眨巴着两只小眼睛,低声问:“喂,告诉我,你干啥去?”
“学算术呗!”
王营子撇了撇嘴唇:“这是引子,说说后边那个重要的正题儿。”
万山有些不解了,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营子咧开嘴巴,嘻嘻地笑了一阵,神情越发神秘地板起面孔说:“看你唱得不怎么样,做派还不错。坦白坦白吧,辛老师跟你说啥啦?”
万山皱起眉头:“讲课呀!”
“嘘——伙计,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伙计,你交桃花运啦,这事还能瞒着人嘛……”
“住嘴!”李万山暴怒起来。热血猛然从他周身涌起,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地跳,虎着两只眼睛逼视对方。
王营子没有防备,老实人还有这一手,就有点儿吃惊,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嘴巴还是满硬地嚷嚷:“别装样子,怕说,你就别这么做。哼!我的嘴,你管不着,我爱说就说……”
万山向他逼近一步:“你再要胡说八道,小心我砸扁你的脑袋!”他攥着铁锤一般的大拳头,在王营子眼前晃了几下。
王营子见事不妙,赶紧锁上栅栏门,挟着鞭子,笑嘻嘻地跑了。
李万山气呼呼站在原地,直到王营子身影完全消失,他才转身走;双脚象踩在棉花上,飘飘悠悠地回到家里。整个下午他心里都是火爆爆的,发狠地干了半天活计。晚上回家吃饭,饭到嘴里象锯末,索性又倒回盆子里。他躺在炕上,盯着被月光映照得迷迷糊糊的房顶发愣。他越想越恼火,又有几分害怕。王营子这家伙真是不要脸!这些话倘若传到辛老师的耳朵里去,那该多不合适呀!没有狠狠地打王营子几下,真不解气!
清凉凉的月光,透过窗纸泻在他的身上。他在炕上翻过来复过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失眠。好多好多事情,都一齐涌到眼前,他对每一件事都想得很仔细,又有点儿乱糟糟。女教师是一位多么值得尊敬的人哪,王营子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说人家的坏话呢?……他回过头来,也尽力公平地检查自己,结果使他更加自信。他敢说,跟这位女教师相处往来的几个月里,他没有半点不规矩的地方。脚正不怕鞋歪,你王营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李万山是不怕的。不过,他要是心平气和地按照王营子捅开的那个缝隙,再想一想,从打跟这位女教师接触之后,李万山除了对一位老师的尊敬以外,自己有没有过别的感情呢?影影绰绰的似乎有那么一点什么。比方说,每天晌午该找女教师学习去,临时被什么事情耽搁下,不能去了,心里边不知怎么,总是挺别扭;耽误一课,改日再补上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心神不定呢?明明知道误了给自己上课的时间,马上补课也来不及了,为什么偏要抽空摸空地借个由头,跑到学校里看看她呢?只要看一看,打个照面,他就觉得很满足,回来干起工作来,兴头更高了。有一次,女教师到县里开了三天“教育积极分子会”,他觉得空空荡荡,身上象是少了什么东西。三天里边他明知女教师不会回来,却身不由己地早晨跑去一趟,中午跑去一趟,晚上又去一趟;这三趟迎着他的都是门上那把黄铜锁,他却要在学校门口那块青石上站一会儿才肯回来……。这叫什么感情呢?莫不是就象人们常说的“爱情”?自己真的对人家有了爱情?想到这儿,他的心跳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儿,李万山从来不敢回想,现在他也不能不想了。那天晌午,跟往日一样,他挟着书本去上课。学校的院子里没有人。树叶、小鸟、地上的花儿,都不动,都不响,安静极啦!他走在窗前,忽地一片蓝光闪过,不由得朝玻璃窗子里扫一眼,原来是女教师正坐在镜子前边梳头。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白碎花的小褂,抖着青丝一样的黑发,坐在那儿,细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碧绿的化学梳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梳着。她那白净泛着微红的面孔,她那细长含媚的眼睛,是那么娴静、安详,简直象画儿上的美人儿!小伙子看着看着眼花了,心醉了,迷悠悠,痴呆呆,象是钉在地上。不知怎么惊动了女教师,她忽然抬头,两对目光碰在了一起,小伙子慌乱得不知怎么好,竟然快步地朝门外走去。直到女教师呼唤他,才醒悟过来……。这件事,使他好几个晌午见了女教师都有些不好意思,每逢想起来,脸上还火辣辣地发烧……。这又叫什么念头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了。
月亮朝西移动,每个窗格子上都照出半个迷离的黑影子。他翻个身。接着,他又开始回味王营子的每一句话,把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一点一点想个遍。奇怪的是,这会儿他再体味着那些话,觉着那里边并不包含恶意。于是他又联想到,王营子跟自己一向不错,他一家人对辛老师也很要好。学校没建成的时候,辛老师住在他家,他们象客人似地招待她,王营子决不会故意讲坏话。后来老师搬到学校住,王营子的妹妹每天夜里都跟她做伴;她们都是年纪仿佛的姑娘,也许辛老师有什么话跟王营子的妹妹说了,后来又传到王营子耳朵里。小伙子想到这里,就象从他身上搬下一条二百斤重的粮食口袋,轻轻地舒了口气,接着又有几分后悔:王营子就算开几句玩笑,自己为啥要跟人家发火呢,度量实在太小了。……
半个窗子都黑了,墙根下那唧唧的小虫也休息了。小伙子心里平静下来,他放平身子,想睡一觉,忽然,又对自己嘲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知识分子,小学教师,能够爱上一个山里的农民吗?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胡思乱想真没意思!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上午,当他掺在众人之间,火热热地干起活来,才暂时忘掉了不快。晌午,他咬着牙没有到学校里上课,而且一连五个晌午都没去。
几个晌午他过得都很痛苦,很无聊。有时候就跟有一条绳子扯着他的腿,挟起书本,不知不觉地朝着学校方向走;走了一大节儿,才醒悟。他回家来,就把精力和时间消磨在小菜园里。今天他实在太烦闷,干一会儿活,就躺在地下睡着了;睡着了就做梦,梦到自己又来到学校里;女教师站在学校门口那块大青石上迎接他,微笑着向他点头,多让人高兴呵!他老远就大声地喊起来:“辛老师!”
这一喊,倒把自己喊醒了,睁眼一看,收在眼里的是花叶累累的槐树,和那从空隙间露出的片片蓝天。他迷惘地用一只粗大的手掌揉着眼皮,心里很有点儿懊丧。
“万山同志。”旁边有人轻轻地叫他一声。
“辛老师,你……”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慌乱地蹬上鞋;抓起锄头,又放下了,自嘲地笑了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没歇着?快,快屋里坐吧。”
“不去屋了,这儿呆会儿很好,多凉快的地方。”
小伙子睁大两只眼睛看看她,她的目光正凝视在他的身上,就赶紧避开,尴尬得很。
女教师坐在一丛马兰草上,也不知怎么开口,许许多多的话,都被小伙子这一眼给看跑了。沉默一会儿,总算找到话题,她语调很生硬地问:“你有病了?”
小伙子吃了一惊,愣起两只眼,反问一句:“谁说的?”
“刚才大娘告诉我的。”
他松了一口气,使劲摇摇头,又低下去;顺手掠过一片菜叶撕扯着,碎末末从手指缝流到地下,象他那纷乱无绪的心情。
女教师又突然说:“怎么不请医生看看?”
“没病,没病!我妈呀,她总是那么大惊小怪的。这算什么病,光是晚上睡不好觉……”
听到这句话,女教师的脸上忽地一阵发烧,胸口也突突地跳动起来,好不容易才理智地抑制住,急忙转过头去。一忽儿又变得聪明了,机灵地把话题转开:“我来三四个月了,要说日子已经不算短,总想找干部正式谈谈,征求一下对我的意见。在这些同志里边,咱们俩接触得最多,了解得也最多,你该不客气地先给我提提!”
“你很好,很好呵!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你除了比我们文化高之外,处处跟我们都是一路人。我们一块儿说得上来,也做得上来,一点儿也不隔心。我很注意听别人对你的反映,我还专门跟左邻右舍的人问过。满村里,不论是大人孩子没有不夸你的,连我妈都很喜欢你,说你好……”
女教师听着这些话,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不,我的缺点还很多,你有什么意见就提嘛,为啥要客气呢?”
小伙子着急地说:“真的没有哇!你对我帮助更大,我不知怎么感谢你好,哪会有意见呢?”
“你对我没意见,为啥无故不去学习?”
小伙子被问得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聪明人想了个笨主意,他说了句谎话:“我,我是想,总耽误你休息,怕你累坏……”
女教师看了对方一眼,偏过头去,说:“万山同志,只要我对你有点儿帮助,只要你能学习好,我就算累一点儿,又算得什么呢?”
一股热流,忽地冲上小伙子的胸口。不知不觉中,他大胆地把目光停在女教师那好看的面孔上,厚嘴唇抖动着,搜遍肚子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我希望你多到学校去,总不间断;我的水平也很低,对你的帮助不会大;但是我们多谈谈,多交换意见,对我们的进步都会有好处的。”女教师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了。她那象月季花一般红的脸儿上掠过一丝痛苦的情绪,使劲把头偏到一边,声音微微有点儿颤抖地继续说,“这几天你一点理由不讲,课不上,连门儿也不登,这是为什么呢?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应当直截了当地提出来,我相信我还是能够接受批评的。……”
这句话象一个烧红的熨斗,猛地烫在小伙子的身上,他的心头激起一片痛苦的微浪。他要立刻向对方把一切都说清楚,不跟人家交心,这个误会可怎么解开?也只有说出来,全部地说出来,自己的良心上才能过得去。说吧,也是对一个同志负责,管她听了会怎么样呢!
李万山猛抬起头,那闪着光芒、带着求解神情的目光一落在女教师那一双长睫毛半遮的眼睛上,到了嘴边的话又噎住了。他使劲搓着手,干咳嗽几声,又求援似地朝小园子的四周扫一眼。四周是静悄悄的,树枝儿不动,菜叶儿不摇,连那整天噪声不休的知了儿也停住了叫声,仿佛都在等待着,等他说出真心话儿。说吧!怕什么呢,说了比不说好。他鼓足了勇气,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春梅同志,我把实话说给你吧,你听了可不要往心里头去。我这几天没去学习,也没有去看你,实在不是对你有意见,就是因为有人说闲话……”
女教师头没抬,有几分冷漠地说:“别人有反映,你也该对我说嘛,我好警惕!”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没听明白,是另一种闲话,是因为我跟你接近多,常找你,有人说闲话;我怕影响你的威信……”
小伙子总算把话说出来了,心想,爱怎么就怎么,反正都说了。
女教师的胸膛一阵剧烈地跳动,如同打鼓一般,脸上发烫,象立刻要燃烧起来。她垂下头,使劲咬着嘴唇,两只手无目的地揉着衣角……
沉默。空气也沉重得有点儿压人。
好久,女教师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那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万山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人说些玩笑话,你就不学习了?你不是说要在两年里边学完代数吗?我呢,也很希望在这两年里锻炼成一个懂农业、会劳动的社员,在这方面,你不能不帮助我。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们做的是正经事儿!”
李万山听了这句话,猛然转过头,两眼圆圆地睁着,惊愕地盯着女教师那平静、却又掩饰不住激动的脸。他甚至疑心这是梦境,然而,不管怎么,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儿……
晌午,翡翠般的小菜园里,坠着雪白花串的槐树下,一对年轻人倾心地谈着,谈得亲切、火热……
一九六一年八月八日于天津
编辑:麦瑞
发表于1961年10月号《北京文艺》。收入《蜜月》、《彩霞集》、《花朵集》、《浩然文集》(二)、《浩然》、《朝霞红似火》,选自《浩然全集》第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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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贝访谈|纪念魏巍:反对修正主义民族主义
넶3259 2024-08-24 -
【人境论坛】刘继明|思想简史:一个时代的蜕变(2001-2021)
本文不是一篇学术论文,而是笔者以个人和亲历者视角,对近二十年,特别是互联网兴起以来,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思潮,以及知识分子群体的蜕变过程,做出的一份有別于主流的观察记录。
넶2429 2024-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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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两个朋友》与《回家的路究竟有多远》——比较两篇小说中人物刻画的艺术手法的不同
넶44 2025-04-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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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产阶级革命和所谓“左圈”人士
넶98 2025-04-30 -
社会主义的胜利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
넶36 2025-04-30 -
那年,我被学校“卖”到了酒店
实习工资一个月1600块,实习时间一般为一年,同工不同酬,美其名曰“产教融合”。我发现是被“卖”掉了,学校卡毕业证,酒店卡实习鉴定表,学校、酒店吃人不吐骨头。涉世未深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有这么大的教训,让我着实难忘。
넶121 2025-04-30 -
革命者是这样炼成的——作为红色文学经典的《黑与白》|征文选登⑨
넶35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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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讲坛(17)|”人性自私论“为什么是错误的
넶101 2025-03-31 -
人境讲坛(16)|马克思恩格斯对亚当·斯密人性论的批判
넶70 202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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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抨击南街村,既不道德,也缺乏理性》一文的回应
넶322 2024-11-16 -
南街村是“共产主义社区”吗?(下)
넶197 2024-11-16 -
南街村实地考察探析
本次参与讨论争鸣的包括左轮、雷骏和该文作者在内,都是向往真社的群众。因此本号希望对南街村的讨论不要简单贴标签对立为所谓的“抨击”或悍卫,而是应回归到对客观现实和未来方向的准确把握与思考上来。
넶208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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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与争鸣回顾】一场精彩的辩论:“纯左”VS“民左”
日前,在某微信群发生了一场颇为激烈的争论,主要围绕近期在泛左翼阵容引起关注的“民左”之争展开,双方针锋相对,火药味甚浓,但除个别涉嫌人身攻击外,总体是理性的,充分表达了各自的立场。现整理出来公开发表,以飨读者。
넶409 2024-1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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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与争鸣回顾】刘继明:“民左之争”与左翼的困境——答滠水农夫和赤浪青年
文|刘继明
【刘继明按:因忙于长篇写作,近期很少上网。狂飚网的同志来微信说,“关于民左的争论已...넶492 2024-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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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南事件”透视——人境院第二届写作研修班第三次讨论课纪要
넶876 2025-04-17 -
司马南的教训是一记警钟
넶915 2025-04-08 -
【争鸣】把坏事变好事:从司马南事件看左翼和话语空间的困局
넶785 2025-04-06 -
司马南为何左右不逢源?
넶1727 2025-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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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潘晓来信】血脉并不会像火一样灼灼燃烧,只有信仰可以燃烧
넶116 2025-01-17 -
【新潘晓来信】一位教培从业青年:无奈的人生啊,怎么越走越窄
넶99 2025-01-15 -
【新潘晓来信】一名失业青年的牢骚
넶159 2025-01-10 -
“新潘晓来信”征稿(第二期)
넶143 2024-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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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准确地理解列宁“新经济政策”思想—— 与李陀先生商榷
넶222 2024-08-06 -
李陀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一条彻底回归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
넶2417 2024-08-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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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唯心主义历史观小楼里的李陀
李陀先生应该感同身受。大概“不完整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复杂性”在李陀那里也发挥着“二重性的直观”的作用,这些概念游戏可以帮助李陀继续躲在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小楼里,让他感到安全、自在、和谐。
넶1048 2024-07-24